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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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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死了,连灵魂亦已寄居别处。他曾有的记忆,感受,爱憎,或许在未来将随时间一一消散,如风中之尘,再无影踪。他得以新面目在这世上重新辛苦的攀爬,象一只露出红色底裤的猴子,一边向上,一边向人展览过往。这是一个可怕的设想,没有人会愿意嘴里咀嚼的会永远是苦味。不论他过去经历过什么,人的本性,趋利避害,他不能,也不愿拿新的□□做冒险,去经受精神上被割裂的痛。
忘了吧,忘了吧。
手中的手电雪白锋利的照着墓碑上的关重山那张年轻的脸。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张照片,也不知道秦雨珊把这张照片从哪里翻出来。照片上的他,神情迷茫,纠结,郁郁不安。
难道这就是他生前留给秦雨珊的印象?
而他以为,她是恨他的。
秦雨珊理应恨他,难道不是吗?
关重山放下手电,疯了似的,在自己的墓碑挖掘着。果然,在放香的所在之处,就在干硬的泥土下方,同样的放置着一个小铁盒。
是心形的玫瑰式样。
是秦雨珊与关重山结婚时用来盛喜糖的盒子。
秦雨珊曾欢喜的把盒子递给他问道:“你喜欢吗?”
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他瞟一眼,冷冷的应道:“你答应过我,要隐婚的。”
秦雨珊的父母在她年幼时即已分开各组家庭,对秦雨珊这个象征着失败过去的女儿一向抱着“不远望亦不近观的”体面态度。一手抚养秦雨珊长大的姑母,在秦雨珊上大学的第二年即生病去逝。她不是孤儿,却胜似孤儿。这一路走来,人缘虽好,却不会有人贴心贴肝的关切她的情感,为她出头为她抱屈。
婚姻是秦雨珊重新拥有正常家庭关系的唯一机会了。她本不必选择这么辛苦的路。关重山记得,他唯一一次对秦雨珊温言软语,就是在看见她手握着这“玫瑰心形”的糖盒用力解释的那一刻:“这只是样品,我只是拿来给你看看,我,答应过你,要隐婚,就不会失言。”
不会失言,未必就不会痛苦。如果不是因为心口疼痛难忍,那为什么她握住糖盒的手指会用力到关节发白,连说话的双唇也在陡然间变成青灰。
越是一厢情愿飞蛾扑火般的爱情,就越希望能得到同等回报。没有婚礼,没有喜糖,没有祝福,唯有的,也仅有的,是在卑微无望的等待中期盼爱人回头的那一眼。
这样的心情,在他初初面对严沁时也曾有过。关重山记得他不由自主心肠一软,温言说:“你不要在意我妈妈的想法,你的未来要自己学会计划与保障。”
周芳对秦雨珊再好,再怜惜,再给她母女般的亲情。自始至终也是把关重山放在首位。所以关于他们隐婚想法,周芳轻描淡写的劝过,也就搁置不提。甚至周芳还为这个对儿媳妇明显不公与蔑视的做法,敷了一层华丽的色彩。周芳对秦雨珊说:“不公开也好,雨珊,如果事情有变化,这样你就不会受到外界的伤害。不过,你放心,妈会保护你的。我会看牢重山,不让他有犯错的机会。水滴石穿,总有一天重山会被你的心意所感动。那时候,加上孩子,我们就是三代同堂和和美美的一家子。”
在秦雨珊与关重山婚前,严沁曾失去控制的大骂道:“你妈就是最大的伪君子,而你,关重山,就是她手中刺伤别人的利器。你们母子所向披靡,不过是仗着别人爱你们。好了,如今我看明白了,我把‘傻子’这个角色换给秦雨珊来做。关重山,你还缠着我干什么呢?拜托你看看清楚,在你身边,如今更爱你的人是秦雨珊。”
秦雨珊爱关重山。
所以才会无视一切羞辱与假情假意的欺骗,顽固的,一厢情愿的爱下去。
关重山想,在这世上,人总会遇到一个“你愿意,无缘无故对她好,不顾一切付出一切的人。”不计较得失,名利,脸面。心甘情愿的奉上一切任人作践。
而同样的,在这世上,不可能会有那般好的运气,他与她,就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傻子。你们俩一见倾盖,相互掏心掏肝,从此姻缘美满,不知情因何而起,亦不知情因何而终。
在这世上,更多的是错失,更多的是有人在做“贱受。”有人在上演幡然醒悟,浪子回头。也有人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都是自己的选择。没得悔,没得怨。
关重山手里拿着两只糖盒,倚倒在墓前。
山上清风,簌簌寒凉。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不觉怕,只觉烦恼。烦恼这灵魂为何不肯散灭,却偏偏要在肮脏世间讨一个公道。
是墓园的守墓人。
看着关重山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只是替他拢拢地上的土。
关重山记得,这个守墓人曾穿着道士的衣服为周芳招魂做法。
想必,他入葬时,也曾如此做过。
洒的是鸡血,所以,才挡不了他这旧日的魂灵归来。
关重山支撑身体起身,听守墓人说道:“年轻轻的就去了,真是可惜。还好有血脉留下来。虽然是个小女孩,但可爱极了。前几天还来看过爸爸。年轻人,悼念死者最好的办法,就是关心活着的人。别让他们忍屈受累。”
“是个女孩?多大了?”
守墓人意外,“你还没去看过他的家人。”
关重山深深的凝视着墓碑上曾经的自己,淡淡说道:“我才从外面回来,家里的事,不太清楚了。”
“三岁,那孩子自己说的。可爱得很。”
“她妈妈带孩子来的?”
“是啊。”
“一个人,她妈妈一个人带孩子来的?”
守墓人闭紧了嘴巴,看关重山把两只铁盒握得紧紧的,声音似有若无,“我走的时候,”关重山说道:“我走的时候,孩子才刚刚半岁。”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
关重山踉踉跄跄往山下走。
月朗星稀,他心中似有一盆火在炽烈的燃烧着。任小雨稀淋如棉似絮也不能浇没。
他一直顺着公路走。
从郊区走到城市。
不断有车,轰隆隆,气势浩大的,从他身边奔袭而过。
当黎明迎来曙光,关重山终于跳上一辆开往城中心的公交。晃晃悠悠赶路。
近乡情怯。
信芳小区晴光苑是关重山生前居住过三十二年的家。
他没有拘束,抬腿就进。
但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他现在身上穿的这一身着实不象样。
都是地摊上的货色。黑色皮鞋破旧不堪,上面沾满了泥屑。他身上的这件T恤,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密密的都是线球,而且还是奇怪的酱色。裤子倒是纯黑,但在左边大腿处,有两三处发白的痕迹。在太阳底下如金子一般发光。
在信芳小区入住者多是行业精英人士。
不算大富贵,却讲究私密。
象关重山今天这样的打扮,不受三两句盘查是进不了的。
但他却极顺利的,毫无阻碍的进入小区大门。
小区的保安,甚至还笑着跟他打招呼道:“小关,好几天没有看见你过来收件了。”
“小关,最近在忙什么呢?”
关重山含糊的笑着。虚应一应:“没啥。瞎忙,瞎忙。”
远远的,他看见秦雨珊过来,对他喊:“关重,快来帮忙。”
和记忆中的那个她相比,现在的秦雨珊更丰润,更有韵味。她从前披肩的头发,如今已至半长,浓密茂盛的高高卷起。过去总是含愁带怯的双眼,在清晨的春风里溢彩流光,连眉毛都生动活泼得似要跳舞。
看见关重山一径发愣。秦雨珊亲切的招呼道:“关重,是不舒服吗?我今天新榨了果汁,上去喝一杯。”
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关重山最不喜欢的就是橙汁。他爱饮葡萄汁,秦雨珊每每坐在阳台上,戴了手套,把葡萄一粒粒剔籽去皮,再打成浓稠的果汁供他享用。
那紫色的近乎全黑的汁液,或许今生都不会再见。
关重山凝神看着秦雨珊。她的眼神,和前生在灵堂上见到的痛苦惊惧大不一样,带着毫无戒备的坦荡。就象是许多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幼儿园看见她的时候,秦雨珊走过来,抬头看着他,眼里心里,包括声音全都是笑意的喊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