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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流火——桑树枝头,摘下那情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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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桑树枝头,摘下那情思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 ,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戕。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鶪,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七月》节选)
劳动中的情思最亲切,也最微妙,尤其是在古代。我想,古代年轻的女子是喜欢劳动的,尤其是春天,在户外。因为那时,闷在屋里,少女们面对的,除了针线,便只是针线上寂寞的闲绪了。闺中风暖,吹开风帘,只见桃李妖娆,陌上草薰,她们的心怎能不动?但是,她们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随便出去。所以,劳动,不单是劳动,而且是心灵的释放。在《诗经》中,你往往会发现,只要是女孩子野外活动的场面,便会充满轻松愉快的氛围。“参差荇菜,左右采之”,“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字里行间,有虽然遥远但犹在眼前的欢快。
想象中,总觉的劳动的女子是非常美的,特别是《诗经》中劳动的女子,因为她们总是离不开一个“采”字,而且专“采”春天柔嫩的植物。女人的手不该来做粗活,哪怕是在野外。所以,《诗经》便用了一个“采”字,在劳动中,既不伤手,又极致地展现了姿态。女人的美,在我看来,面容还在其次,养一头秀发,修一双纤手,才是关键。因为远看,面目不清,韵致全靠头发,近观,不敢抬头,姿态都在双手。发不乌亮,手不纤美,又何足观耶?所以,想象中,“采”的女子,唯采桑女才是最美的。你看,那手总是高高扬着,向着最茂盛而又最嫩绿的枝头。那双手才是最纤美的,姿态优雅,绿叶衬着,纤长而细白。
那时,出门劳动的女子,远远看着,面目含笑,甚至有时还相互嬉闹,唱着歌曲。但你可知是为何?是寂寞。因为寂寞,所以才这么欢快。女子的心思本难懂,久在深闺的女子的心思更难懂,可就是这样,寂寞,所以才这样欢快。那时的女子,尤其是在闺未嫁的女子,时刻有着寂寞。寂寞有许多不同的表现形式,不同时刻,表现便不同。在这野外,就表现为欢快,那欢快的底处是深深的寂寞。“庭院深深深几许”,院落多深,寂寞就有多深,寂寞与欢快之间也就有多远。你透过她面容上的欢乐向深处看去,只见一片茫然,但是,深深底处,寂寞深深,静静仰望着上面的欢乐,清晰而遥远。寂寞的时候便有情思,寂寞变化无端,情思也是瞬息万变。但无论如何快的变化,变化得如何细微,却总离不开一个年轻。当春天的时候,人心便会敏感,尤其是年轻人的心。年轻女人的心,这时候会敏感到微妙。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她终于出来了,走在这条小路上。春暖草香,碧野无垠。黄莺藏在树间枝头,清婉地歌唱着春天,关关嘤嘤,你永远不会知它藏在何处,但是歌声也总不会停。她挎着深深的竹筐,淡淡的绿色,透着竹枝微润的清香。你看那筐边上还稀稀疏疏有一些竹叶,那该是少女特意留下的吧。风起香散,竹叶飘飘,在少女微曳的秀发下与衣袂边,真是一片活泼浪漫!春天的太阳明媚而温暖,这时照在她的身上,仿佛涤下了她在闺房的幽思。翠袖轻扬,她欲挡住阳光,放眼望去,只见那远处的桑条也在风中展姿摇曳,带着露水,莹莹闪光。阳光还是照在了她清秀的眉目上,倍加了她的清媚天真,她感到芳心惬意极了,仿佛梦想也飞了起来。
这时,在这清静的小路上,她会想些什么呢?她天真活泼,美丽动人,是周围的春色给她添了妩媚,还是她给周围春色带来了生气?她莲步轻移,袅娜走着,她会不会希望逢着什么或谁,又会不会害怕逢着些谁或什么?
她挎着竹筐,走在小路,谁又知她是谁,要采什么?少女的心敏感起来。在家里,对动静敏感,在野外,对清静敏感。野外的清静,仿佛总预示要发生些什么。忽然,果真,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歌声,越来越近。只听那歌声唱道: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她蓦地脸上起了羞晕,低下头去,但耳朵与心思却集中起来,仔细听那歌声。那唱歌的人果然是个男子,声音清健而缱绻,仿佛那空中的游丝,飘着飘着,便到了她的耳根,轻痒痒的,如昵语。她一颗心颤抖起来,那声音越来越近。或许,那歌声不是为她唱的吧,你听,他唱的是:“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她脸色更红,亦不敢抬头,只喃喃自语道:“我是来采桑的啊!”可是歌声更近,尤其是那句:“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女孩子,一个人在野外,怎听得这样的话,还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她激动起来,仿佛一种幽闭在深闺中的什么在释放。她想象,这是个怎样的男子啊?她红红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些微笑。但马上又生气起来,他声音里似乎有笑,他为什么笑?她努起了小嘴,快走几步,心中正想骂:“轻薄的浪子!”可是歌声却开始远了。她停下脚步,歌声更远,她忍不住抬头,循声望去,哪里还有影子,只是那歌声还隐隐约约:“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彼采葛兮……”绵绵不断,然已遥远似梦。
不是唱给她的,她惆怅起来。然那男子清健而深情的歌声,还清晰绕在她敏感的心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她心中仿佛有种情思,已隔了好多年。
现在她已到了桑树底下,经过那番折腾,她自己也不知是内心何许情绪。只是看着婆娑茂盛的桑树枝,她满脸还是温和的笑。凡是温和,都很宁静,凡是宁静,都蕴情思。她此刻一定是情思绵绵,特别是当纤手扬起,伸向那柔嫩的桑枝头时。
古代,桑之于女性,有说不尽的故事,有解不开的情结,其中欢与忧,爱与恨,也说不尽,解不开。桑,这一意象,凝结了当时女性所有的微妙情感与思绪。
《诗经》中有许多篇目都提到桑,而且总是把桑与年轻的风怀恋慕之情思紧紧联系着。
《诗经魏风汾沮洳》第二章中写道: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美之子,美如英。”
或许那是初见,在这野外,蓦然回首,只见远处汾水那岸的边上,有一棵茂盛的桑树,下面一个女子,貌美如花。
有水,有桑,还有年轻的女子,有什么比这更美的吗?水给了她灵韵仙气,桑又给了她生活气息。美得空灵,又美得真切。你说,不论是谁,那男子能不心动吗?这是《关雎》与《汉广》结合的美,优雅,清逸,都在那“彼美之子”身上了。从那赞叹的语气之中,可以感受到那男子是惊喜的,这无疑是因为有桑。美只有真切,才令人喜悦。
桑在女性心中是象征着爱情的,采桑给了她们爱情的机会,她们从那枝头摘下幸福。
《小雅隰桑》写道: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似乎《诗经》中有桑的地方就会接近水,这“隰桑”也是水边湿地上的桑树。似乎凡美丽都离不开水,植物需要水才滋荣茂盛,绿枝招展,特别是春水;而女人也需要水才空灵洁秀,清雅幽逸,特别是情水。你立在婀娜繁茂的桑树底下,身姿也是一片婀娜,扬手采叶之间,忽然从带着露水的那片绿叶后看到了他,英俊潇洒,气质非凡。你蓦然高兴,手一颤,露水便抖落在你的额头,一丝清凉,沁在心头。年青的你,在碧青的桑下,遇见了年青的他。你高兴非常,想手舞足蹈,但记着自己是淑女,于是只是在心底念着:“其乐如何”,“云何不乐”,你甚至想象,在茂密幽深的桑林之间,你和他幽会,情意缠绵,似胶难分。可是,依然是丰茂苍翠而依风婀娜的桑树,依然是丰盈娇娆而风姿绰约的你,但他却离开了。过来时,看你也没看一眼,走了也毫不回顾。你内心虽然不免惆怅,但是你毫不怨他,也不自怨,你说,对于这份爱,为何一定要说出来,难道藏在心中,有一天就会忘却吗?是的,你不会忘。或许总有一天,他会明白。那时,你抬头望去,他也正好回头,你珍藏了多年的感情终于在桑树下见了阳光……
《隰桑》写的是暗恋,也是女子出门在桑树下逢遇的恋爱,或许没有桑,就没有这份爱,虽然有了爱,也未必有结果。你在乎的是这一份美丽,自由。是邂逅,也是等待。“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这句话,年轻人看了,都会感动,因为,或许,不是桑下,不是河边,我们都曾这样地相遇,感受一份微妙的美。这心声痴情,优雅,又无私。成与败,你都是一脸温和的笑,你把人的爱情提纯,提纯成一种唯美。回忆时,你只记得,丰盈的你,潇洒的他,在婀娜的桑下……
情到深处爱也幽。也或许,你内心火热而大胆的想象已被你的勇气与美丽转为现实。《鄘风桑中》成了你爱情的见证: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现在,你“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他已开始时时想你。自从那次桑下相见,自从你们相互一笑,便谁也忘不掉谁。每当采桑时候,你便在桑下等他;而当你出门采摘其他植物,他便探出你的所在,在旁边悄悄看你。在沬乡,不论是北是东,不论你在哪里,他都能找到你。你感受得到他这份苦心中的爱意,因为你也爱他。你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可是,在他心中,你就像那高贵而美丽的姜氏、弋氏、庸氏家的大小姐一样,不,你在他心中,比她们还高贵,比她们还美丽。只是尘世间还未能找到和你的美丽与高贵相称的名称,只好暂且在心里这样来念。对,不用怀疑,他想的是你,因为,在那茂密的桑林中等他的是你,和他一块在上宫游玩的是你,送他回家送到淇水边上的也是你。
这首诗是他为你作的,不论你在哪里,他都不会忘了一个“思”字;不论你在哪里,他都不会忘了去寻你;不论你在哪里,他都不会忘了你为他所做的一切。“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他时时念着这些美好的往事,他又时时渴望着这份美好能持续下去。你的细心,你的温和,你的柔情,他时时念想着,你的情深,你的留恋,你的无怨无悔,他感动在心,虽无以为报,却时时在努力着,他不会辜负你,起码他的心不会变。倘外界阻挠,你们不能结合,他心中也不会再有他人,一生为你,亦无怨无悔!那份期会,那份相游,那份相送,他今生怎会忘得?
《诗经》中的“桑”确实已是爱情的象征,象征着女性的美丽,桑树多丰茂,她就有多丰盈;象征着爱情的甜蜜,桑葚多甜美,爱情就有多甜蜜。《卫风氓》中有段话,虽是怨愤之言,却也说明这种象征:“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子之所以耽不可脱,正是因为爱情的甜蜜。我想,桑下之恋,未必都是如此。即使无法预料结果,采桑女们也不会停止怀想。
好像已把《七月》中的那个采桑女搁下好久了吧,我想,我想了这么多,她比我想的更多。面对桑,谁还能比少女心思更敏感呢?桑条婀娜,少女的身姿更婀娜,只是,你看她脸上,凝着思绪,凝着闲愁。她在想什么呢?她难道对刚才的歌声念念不忘?那歌声是挑动了她的心弦,她在怀想?还是那歌声扰乱了她的心神,她在怨怒?你看,太阳越来越高了,桑叶上的露水也已在阳光下闪烁着消失。她若再不快些,便采不到好的叶子了。倘春蚕不吐丝,来年哪能成匹呢?“丝”,“匹”,她想到这两个字,又不由怀想起来。
趁着她这段怀想的空,我们再说一下“采桑”吧。采桑当然是女子的活动,所以,提起来,就感到芳香。这芳香淡淡,优雅,细密,是来自少女的手,也是来自少女的心思。“采桑”在古代是富有诗意的一种行为,也许是因为女性,因为女性就本来是一首诗,美丽的女性更是一首好诗。也许是因为爱情,诗中若没了爱情,一大半的光彩都要暗淡。可能是两者都有吧,有爱情的地方怎能离开少女呢?美丽的爱情,更离不开美丽的少女。
写采桑的诗歌,我最喜欢的是南北朝时的,因为那时写采桑的诗歌多是民歌,风格清新自然而又绮丽无比,婉转含蓄,正像少女,也正像少女的心思。南北朝中,写采桑,写得最好的当是那组《采桑度》:
“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
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
冶游采桑女,尽有芳春色。
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
系条采春桑,采叶何纷纷。
采桑不装钩,牵坏紫罗裙。
语欢稍养蚕,一头养百塸。
奈当黑瘦尽,桑叶常不周。
春月采桑时,林下与欢俱。
养蚕不满百,那得罗绣襦。
采桑盛阳月,绿叶何翩翩。
攀条上树表,牵坏紫罗裙。
伪蚕化作茧,烂熳不成丝。
徒劳无所获,养蚕持底为?”
这一组诗共七首,各成片段,又相互联系,构成一个采桑养蚕的完整过程,同时又暗喻一个恋爱的过程。用采桑养蚕缫丝的过程比喻恋爱,确实是恰当的,也是采桑女特有的方式,其中有轻快,也有艰辛,有欢悦,也有悲苦。
第一首写春来采桑,轻松愉快,为爱情的到来提供了机会。第二首写女子容貌,美丽应时,是爱情到来的主观条件。第三首写桑条丰茂,爱惜罗裙,是人树双美的时候,也是初逢爱情的时候,一切都倍加爱惜,尤其是滋润爱情的青春美丽。第四首写养蚕的艰难,或许正是因为恋爱而妨碍了采桑,蚕正吃得多,却桑叶常常不够,以致黑瘦而死。这大概也给这份恋爱带来了危机。第五首写恋人桑下寻欢,耽搁了采桑,于是少女娇嗔道:“这样贪欢,桑叶常常采不够,将来我哪有漂亮的衣服穿啊?”声音中既有娇怨,也有爱恋。这首诗是整组诗中最富情趣的一首,也是爱情的高潮阶段。我想,那女子这时的心情,大概是既喜欢又担忧的。一时欢愉,乐在当下,多么幸福。可是,女子的内心是冷静的,她想,我们就不该为将来想一想吗?我们这样贪欢,将来能有结果吗,能幸福吗?我们应该共同努力,为我们将来奋斗,不是吗?或许,她所说的“罗绣襦”正是嫁衣,她暗示他应该为他们的婚姻考虑。可是,在欢乐之中,她又不愿丝毫扫他的兴致,因为她爱他。于是只是这么委婉地说,语气中带着爱怜,仿佛是说笑,可是,他究竟懂不懂,她的心里其实很庄重。这时,如果他毫不在意她的心思,或者不能觉察得出,她不免是伤心的。这段恋爱,仿佛不能避免,就要有裂痕。第六首说的就是感情的破裂,紫罗裙的破裂正是象征着感情的破裂。攀到桑树巅上,正如攀爬到爱情的巅峰,或许正要面对婚姻,这份恋爱却已破裂。你看那桑叶依旧青绿多姿,可是往欢不再,那个天真可爱的少女也终于变得沉静。那个男人不是愿意负责人的男子。第七首算是痛定思痛,但她并不悲凄,她发现蚕也到了抽丝的时候,可是,蓦又发现,原来是伪蚕,并不能吐丝。她陷入沉思,忽然自语道:“哦,原来这份爱情是假的,并没有情思,不会有结果的。既然如此,它有什么意义呢?”激动了那么久,盼望了那么久,结果只是眼前孤寂凄凉。或许,她内心失望已极,可是她脸上还是那样一片温和,一片天真。
南朝民歌,思绪很重,但忧伤很淡。含蓄而清新的言辞,我们几乎看不出悲伤来。江南的女子,理想中,总是性情宽和的,她们或许伤心,但是她们不怨恨谁,所以也没有怨词,她们的伤心,或许被她们优雅温和的性情遮住了。“牵坏紫罗裙”,之后的情绪我们看不到,“养蚕持底为?”也许已是最重的愤恨,可是我们看来,还是太轻了,如温和女性的手,无论再用力,你还是感到一片柔和。
至此,我们看了许多哀凄的恋爱了,难道桑树所象征的都是这样的爱情?
或许,《七月》里的采桑女还在采着桑叶,虽然有些思绪,但是动作丝毫不慢,依然优雅,美丽。我想,在众多思绪的怀想中,她早忘却了才出门时听到的那歌声吧,因为那只是敏感,不能算是感情。她似乎有自己的感情向往,并不耿耿于怀那路上偶逢的事。也或许,有一些更让她头疼的事已萦绕在心,无暇顾及于那偶然惹来的闲绪。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或许,单独桑不能算美,单独女人也不能算美,但桑与女人一结合,站在迟迟舒缓的春日下,那便美到无度了。也或许,美丽的女子都有一些淡淡的愁,氤氲在整个身躯,更让人忍不住怜爱。想起来,感觉戴望舒《雨巷》中那个女子便是这个模样:“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采桑女也是结着愁怨的,淡淡的,但毕竟是有。“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便是这种愁怨。
可是,这种愁怨是什么呢?“殆及公子同归”,这个“殆”,是怕呢,还是希望?或许是怕吧,现在的公子多是纨绔子弟,有几个有修养有品位的,虽名曰君子,却无德无行,粗俗得很,轻佻得很。——她看太阳已高,桑叶多已不鲜嫩湿润了,喂不得那些小蚕,于是整理了一下竹筐里的桑叶,用布盖好。但是,太阳虽高,却并不算热,她见旁边地上蘩草茂盛得很,于是又采了些。采蘩作何?《召南采蘩》中说:“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公侯之事,一定便是祭祀。她是平民,要为贵族服徭役做活儿,不但要缝衣做裳,还要采这祭祀用的蘩草。她突然想起那家贵族的公子,他轻佻无礼,上次采桑,他就抓住她的手不放,赖了好久。她想起他,突然心里一恨,但又一低头沉思,不由悲叹了起来。是的,贵族公子想做的事儿,谁能拦呢?即便不会在民众前强做,也会冠以光明的幌子,让人不得不从的。比如,他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姑娘不愿意,他不强抢,就贿赂她父母,不行就威吓,父母不行,就又施手段于她四周的人,给她各种压力,直到她从他为止。她慌张地采了些蘩草,便急忙回家,她真的害怕那无赖的公子会把她载回家去。
可是,她不是内心有着寂寞吗?她不是向往着爱情吗?她为什么要害怕被公子带走呢?因为,她是淑女,不是□□的女子;她是人格独立的女子,不是屈从势力的女子。她想自己有份爱,而不是被一个无赖公子强行带走。她的寂寞,是理想的牵引,不是欲望的逼迫。她从来就不嫌贫贱,因为她觉得,和富贵的男人在一起,倘没有公平,没有爱情,没有尊严,那还不如自个儿贫贱着。她想象中的男子,不一定是富贵的,但一定是知礼的;不一定是俊俏的,但一定是心善的;不一定是博识的,但一定是懂得尊重女性的;不一定是便言的,但一定是爱她的。她想有份自由的爱情,她想有份相爱的婚姻。
可是,富贵的公子,有权势的男人,总是要逼迫这样不过有着简单生活理想的美丽女子。难道美丽,就要做富贵男子的附庸与玩偶?这不是道理,可是总是发生。
汉乐府《陌上桑》就是这样一首诗。最后几段是: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直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宁可共载不?”一句平淡的话,可已是威逼利诱了,倘是寻常的采桑女子,除了怀着“殆及公子同归”的伤悲而最终被逼上车,与所谓公子同归之外,还能怎样呢?
罗敷自然不是寻常的采桑女子,她或许没有嫁人,即便嫁人,也不是那样的完美,有势力。但这样的回应,不能不使那使君顾忌:得罪得起吗?不能不使那使君相信:她真是太美了!——这样的美女配那样的男人,是可能的。他一顾忌,又相信,罗敷便保护了自己,而且还打击了那仗势欺人的贵人!或许,罗敷这样的采桑女也是不少的,因为那样仗势力的好色男太多。
像《七月》中那样的少女,她太单纯,还没有那样的智慧,单纯美丽的人,上天都该眷顾,我希望她那“殆及公子同归”的担忧只是担忧,灾难不会降临到她的头上。
那些以势欺人,调戏采桑女的恶男人,都该碰壁。《列女传》上有则故事,那个男子不止要碰壁,而且要后悔,悔得要死!《列女传节义传鲁秋洁妇》记载:
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宦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旁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若曝采桑,吾行道远,愿托桑荫下飡,下赍休焉。”妇人采桑不辍,秋胡子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纺绩织纴,以供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泆之志,收子之赍与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惭。妇曰:“子束发修身,辞亲往仕,五年乃还,当所悦驰骤,扬尘疾至。今也乃悦路傍妇人,下子之装,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泆,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
这里秋胡对采桑女不过只是调戏,但结果竟是丧妻,不可谓不严重。而调戏的采桑女竟然就是自己的妻子,我想,这在古代也未必多见。五年不见,容貌大异,或许她嫁他时,年未二八,“身量未足,形容尚小”,还不算多美,五年后身体长成,才成为一个大美女。看她言辞,不能不肯定她的淑德与才力。只是,秋胡骂他则骂矣,这样一个美女却为他而死,真是令人觉得不值。失去这样一个美女妻子,我想,秋胡也自是悔得要死的,可是这以后,他会不会从善修德呢?只能希望如此了。只是,我还是惋惜,甚至不解。“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为什么许他改娶,自己却不愿意改嫁?为这样的男人守节而死,值吗?这背后自然有文化问题,但是,我想,或许,她曾经也是怀着“殆及公子同归”的伤悲被一家权贵看上,虽然尚小,却强行纳为妻子。她表面安于命运,但心底一直都不甘心。今天,不止是指责他的过失,而且是宣泄她的宿恨。她等他五年,或许就像霍小玉一样,要在他面前死去,让他明白,是他害了她,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当初他就不该强行娶她!没有爱情,没有幸福,和这样一个男子过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当一个女子嫁过人后,很难再回头从新怀想自己的爱情与幸福。她只有这样一死,或许无奈,毕竟也是解脱。
可是,“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这句话或许不是这么的凄凉可悲。仔细去读,《七月》里的社会还是比较昌明的。这个“殆”,不是害怕,而是希望。可是,既然希望,又为何伤悲呢?我说了,在春天里,女子的心思是微妙的,是难懂的,尤其是久在深闺的女子。她们的寂寞,有时就表现为欢快;她们的希望,有时也表现为伤悲。郑玄《毛诗笺》上解释说:“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也,所以悲也。”这是从阴阳相求的哲学角度分析的,不能说无道理。但是,我相信,感情的微妙,有时是超越哲学的。我觉得,一切还是离不开一个寂寞。寂寞,才有情思,这情思中就包含这份希望。源于寂寞的希望,都本来是可悲的希望,因为那都是幻想。寻常家的少女,怀想幸福,无一不激动,然回看现实,又无一不伤悲。伤悲就是现实与梦想的距离。心携着怀想,向那希望而去,遥远地蓦然一触,倏又分开,剩下的便是欲天地合而不能够的伤悲。
或许还是你服徭役做活儿的那家贵族,那家公子仿佛对你有意,你也对他有心,可是想想彼此身份地位,你只好悲伤,“殆及公子同归”只是梦想,那个“殆”,永远只是殆,就像“明天”,永远只是明天,不会到来。
那个公子富而无骄,博识好礼,风姿潇洒,又幽默风趣,这样的好男人真是不多见,你喜欢他。可是,你到他家的机会却太少了,而你和他见面的机会是少之又少。你好容易碰他一面,也只是相互一笑,倏然分开,一句话也来不及说。长久的等待,只不过是偶尔的仓猝一笑。
“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春去秋来,已近寒冬。这春天惹来的情绪,到这时也没有散去,仿佛也不胜空气的寒冷了。想必他也冷了吧,她正好要为他做件衣服。这由于身份低贱而必行的义务,这时她竟那么乐意地做着,一针一线,一孔一丝,仔仔细细。这些丝线,都是她当初采桑养蚕而致;这些布料,都是她一点点纺织而来。当时,丝丝匹匹,无不让她怀想。一点一点的思念,果真能织出一匹佳偶吗?黄袄玄裳,深红棉袍,这殷深而鲜明的红色,就是她对他的心意,他看得出吗?那密密的针脚,整整齐齐,难道一个下人会这么细心地做活儿?或许,他富贵惯了,在这方面根本就不会留意。“我朱孔阳”,我想,当时,她做好后,看了好久,看着它又红又亮又齐整,心中一阵怀想,一阵欢悦,于是又小心叠了起来。
我想,她或许少做了一件事,因为这是她的心血,也是期待,期待一生的幸福,她应该再周全一些。不然,闺窗几年,她还要这么寂寞着。寂寞的怀想,不过是伤悲,那种“殆及公子同归”的无奈伤悲。就算她愿意等,而他呢?或许,那时,他已经子女几岁了。所以,她应该写封信藏在衣袖里,或者绣首诗在它的袖口处。
思绪到此,我突然又想起,这事情一千多年后有人做了,那也是个寂寞的女人,而且比她更寂寞,境遇更可悲,她已经寂寞得感情都没有具体的对象了,那甚至已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怀想了。只是渴望一种生活,而不苛求对象。《唐诗纪事》中有篇叫《开元宫人》,记载道:
开元中,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兵士以诗白帅,帅进呈。明皇以诗遍示宫中,曰:“作者勿隐,不汝罪也。”有一宫人自言万死。上深闵之,遂以嫁得诗者,谓曰:“吾与汝结今生缘。”边人感泣。
我想这也算是一段旷世奇恋了吧。最后边人“感泣”,我想,是谁都会感动得泣不成声的,当穿着那衣服,感受别富情意的温暖,就应该感动了。那女子应该会惊喜的,渺不可期的后生缘竟然成了今生缘,我想,是谁都会惊喜地泣不成声的。当时她虽是怀想,但从来没有期望,那首诗不过是怀想的痕迹。然而,它成真了。这自是喜剧,可是我们隐隐约约看到,这生活中还有无数个悲剧。这宫中有无数的宫女还在寂寞孤寂地活着,毫无意义,青春却无法留住。一个人想对另外一个人好,想两个人一起生活,人世间,这种期望本很平常,但却变成奢求,这就是宫人的命运,也是人生的悲剧。或许,宫廷之外,闺房之中,更有无数的闺女,因种种原因,也在境况相似地寂寞活着,毫无意义。她们也会有相似的感受,虽然命运并不这么的惨。也或许,闺房之外,田地里,书房中,也有无数的男子,内心也是一片寂寥,有种渴望,却成孤叹。凡是寂寞,都是相通的,我们不都是有点怀想与渴望吗?那么简单,那么平常,可是,人世间是什么在阻隔,我们就是无法实现!
不论《七月》中那女子绣诗了没绣,我都希望,她的情意,他能够发现,并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