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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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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仁医院所在的城市虽地处南方,却靠近淮水一带,五月的气候称不上有多么的炎热,但夏的气息却在不经意间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医院上上下下都换上了凉爽透气的单衣,住院部的床单也被抽去厚实的棉絮,只留下薄薄的一层,盖在身上也不会觉得闷热。
空旷的后院很清凉,散布在角落的梧桐树高大而枝叶繁茂,在院落中开辟出大面积的树荫。阳光洒下,透过叶片间的缝隙,在阴影中形成成串的光斑,彷如金钱豹身上的花纹,格外好看。
而院子的正中间,则是一块干净的空地,孩子们在那里嬉闹玩耍,毫无障碍。
医院里的长住客并不多,大多都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少出来走动。夏日午后的这段时光,更是多半在新换上的薄被里做着好梦,鲜有人回去后院散步纳凉。
整个医院都静静的,在午后的时光中酣眠,唯有蝉在枝头轻唱。
男孩牵着女孩蹑手蹑脚来到后院,他把线圈交给小安,自己将两人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拼凑出来的红色三角形高举过头顶。细心寻找风的流向。
四周梧桐树叶婆娑摇曳,沙沙作响。
“我要放手喽,数一二三你就快跑。”小白兴奋的喊,像林间穿梭的小鹿。
“嗯。”小安面朝着他向后倒退,手里的线圈有节奏伸放。
“一……”
线被越放来越长,女孩加快了跑动的速度。
“二……”
连接着风筝与转轴之间的线渐渐被拉紧,勾勒出的弧度逐渐变浅,绷成一条直线。
头顶的三角布料逆着风,被吹得呼啦啦作响。小白用力抓住边缘的竹制骨架,才能不让它被吹走。这股强劲的张力让他产生了自己也要跟着风筝被吹上天空的错觉。
血管里有莫名的激动在沸腾,就像雏鸟初次离开温暖的巢穴飞入苍穹的喜悦。
“三!”男孩放开嗓音大喊,全力将风筝抛入空中。目光跟随者风筝一同游离出重力的控制。
女孩一手拿着转轴一手拉着线绕着院落轻盈的跑动,转轴转得飞快,线绳像脱缰的野马般一圈圈脱离束缚,扶摇直上,冲向云端。
她整个人灵活的宛如燕子,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干净的病号服下,藏着连那个条伤痕累累的腿。
小安放慢了速度,红色三角形已经在高空安营扎寨,轻飘飘的在那里优哉游哉,随风摆动。后面还拖了两条绸带尾巴,同样是红色,波浪状起伏的样子让整个风筝看起来像是摆尾的鱼。
风筝离地面很远,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红色三角,但中间却连着条细而坚固的鱼线,牢牢维持住了它和转轴间的联系。
女孩操纵转轴操纵的得心应手,一会儿收缩一会儿又放出两圈。随心所欲的让风筝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好像是自家养的小猫,毛顺着摸或倒着抚摸都会喵喵叫蹭你的腿,听话且温顺。
男孩在一旁看的心痒痒,忍不住走近到女孩身边,跃跃欲试盯着她的手,眼神像舌头那样会说话。
“你也想试试?”小安转头看他,随口问道。
“能不能借我玩会?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小白移开了视线,左右手食指互相对戳,小小声问道。他觉得有点丢脸,毕竟跟女孩子争一件玩具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比对方小上一两岁也依然是。
但他还是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和孩子的天性,脚步不受“男子汉尊严”的约束还是走了过去。反正都这么熟了,上去借玩一下风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吧,小安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况且风筝本来就是自己的嘛。
“给你哦。”小安将线轴递给他。
小白讪讪的接过线轴,模仿着小安的动作收放鱼线。高空中的气流运动比他想象的还要剧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拖曳着风筝,跟地面上的人较劲。
张力顺着线延伸到他的手心,他有点控制不住,人跟着风筝瞎转悠,又不敢用力去拉扯,生怕一个用力过猛扯断了线,伤到他心爱的玩具。
在女孩手中温驯的小猫,换了个主人立马露出张牙舞爪的嘴脸。
风筝在空中摇晃起来,原本闲庭信步的飘逸感此时不知道被吹往了哪个角落。它像得了哮喘的病人,胸腔剧烈起伏试图喘息,鱼线也没了劲道,松松垮垮。最终一个倒栽葱,打着旋儿从云端跌落。
小白懊丧的看着下坠的风筝,小嘴微微撅起,心情也跟着风筝一同坠落谷底。
“真是笨死了,果然是小白。”女孩双手在抱胸前,边摇头边调笑他,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图,只是站着不动欣赏他手忙脚乱的滑稽相,幸灾乐祸。
“喂喂,别笑话我啦。明明是风筝在欺负我嘛,它认人的,在你手里那么乖,一到我这就闹脾气。”
他望着挂在梧桐树枝头的风筝,有点尴尬的摸摸脑袋,被女孩一笑话小脸更是涨得通红“不过话说我们该怎么把它弄下来呢,树好高哦。”
“当然是你爬上去捡咯,我腿可疼着呢。”女孩继续笑着说风凉话,她觉得逗小白跳脚真是最好玩的事了,比放风筝折纸还要有趣,那张羞涩的小脸上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看着就想捏两下。
“喂你刚才跑的时候怎么不喊腿疼了?”
“可我是女孩子哎,你一个男子汉好意思让女生爬高爬低做粗活,自己却闲在一边乘凉吗?”小安眨巴着眼睛,样子天真又无辜。
“再说本来就是因为你太笨,风筝才会挂到树上的呀,自己做事要自己承担哦。”
她冷不丁在小白额头上不轻不重按下一巴掌,把他拍的一怔,在他还没回过神前,为此下了盖棺定论:“好了,别再磨磨蹭蹭的,快去捡回来吧。”
小白耷拉着脑袋朝树走去,瘦小的背影有些萧瑟,像一只斗败的小狗。
他本来就打算自己去爬树捡风筝的,就算女孩什么都不说,他也不会让一个小女孩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何况她还拖着两条伤口并没有痊愈的腿。
就算她什么也不表示,笑得那么欢乐,肆无忌惮的跟他打趣斗嘴,他还是能看出对方其实在轻微颤抖,伤口隐隐作痛。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装作没看出来的样子和她笑闹,任着她的性子被“欺负”捉弄,然后在她流露出的无辜眼神下被原地秒杀,忘记了争辩的话语,缴械投降。
他向来都拿小安没什么办法,也许是自己的心太柔软,实在见不得那么哀恸无助的眼神在身边人眼中流转。也许只是单纯的能从对方的不幸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自然而然产生了情感共鸣。
无论是哪种理由,都注定了他会被吃得死死的,却不自知。
他想让她快乐,即便对她的境遇无能为力,也依然想做些微薄的努力。
当小白还沉浸在思绪中时,身体已经攀上了大树分叉的枝桠,粗壮的枝干很结实,承载着将近三十公斤的重量都纹丝不动。灰色的树皮纹路清晰条理分明,像老人的皱纹,每一条都在诉说着一段往事。
树并不算特别高,但对于两个才过一米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庞然大物了。
“你小心一点,别摔下来,摔下来也要先护着头部,不然就真成小白了。”小安在树下大喊,手
换成喇叭状围在嘴边。
那你是希望我别摔下来呢,还是希望我不要变小白?男孩腹诽,朝下面吐了吐舌头,继续往更高的枝干爬去。
他一寸一寸的向上挪动,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仿佛是加大版的猪肉绦虫。脚下空空荡荡,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凉风调皮的摸了下他裸露在裤管外的脚踝。
小白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浑身颤抖着死死抱住树,想要守护女孩的决心被冷风一吹,顿时退散到了爪哇国。
“别乱动别乱动,在动就真的要掉下去咯。”女孩忙说:“还有你别怕啊,一点都不高的,再往上爬一点点距离就能碰到风筝了。加油!”
“你到底是关心风筝还是关心我啊……”
“都关心啊,你出事了谁帮我摘风筝?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真是笨死了。”她理所当然的
说。
“……”
“再说这点高度也摔不死人……吧?”小安托着腮做思索状,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伸了个懒腰,莞尔一笑。
“顶多就得个脑震荡,变成真正的小白而已。”
“什么叫而已……”男孩都快哭出来,他想捂脸,说我不认识你,风筝其实是我的你别自说自话
啊……可是没有多余的手能供做这种相对复杂的运动。
所以他只能继续为尚未完成的使命奋斗,抱持着壮士去兮不复返的决心。
三寸、两寸、一寸,近了,更近了。风筝被凌乱的枝叶掩映其中,在茂密的绿意间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鲜艳的红明亮而突兀。两条纸做的绸带交织缠绕,失却了风的推波助澜,它们安安静静的躺在枝叶里,一动不动,想被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风筝出现在离小白只有一尺之遥的地方,他挣扎着朝前探出半个身体,,伸出白皙消瘦的手指,
努力去够搁浅的鱼尾。
手离风筝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接触到了,却在即将碰上的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
他整个人僵在半空中,维持着向前伸手的姿势,石化成了雕塑。
“你怎么了?”小安也察觉到男孩的不对劲,收起所有的玩笑和打趣,关切的跑到他正下方,张
开双臂,以防他一个大意跌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我,我,我……看到鬼了……有鬼,真的。”
“大白天的拿来什么鬼,你别自己吓自己。”小安安慰道,试图缓解男孩过度紧张的情绪,自己却不自觉的扫视起四周,眼神游离不定。
日光倾泻在没有遮蔽物的院落中央,白亮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