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秋》猫儿

52、终

　　方妍回来了，失去一切记忆之后回来了，最令人意外的是，她唯一认得的人是李杰。
　　半夜到访对病人而言可以算作是一种骚扰吧，可我竟选择了这样一个不敬的时间，对象则是我的妹妹。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步入这间医院的，还有步进这间病房的，在微弱的光线下那张无邪的脸似乎为我道出了答案。只是想见一面而已，只是很想见一面而已，所有的人，爱的，恨的，嫉妒的，鄙视的，一切的一切，曾经过往的，此刻只想细细地重新审视一遍。
　　她无论如何都是让我嫉妒的，她的美丽，她的天真，她的任性，以及她的生命，而她是我的妹妹。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端详着那张脸，痴痴地凝视着那因平缓的呼吸颤抖着的睫毛，她是如此的美丽，就像母亲一样美丽，我抿起嘴，美丽到能让人原谅和包容她的一切，甚至上天也是如此地眷顾她，体恤地抹了她的记忆，给了她一个全新的开始。我是这样地嫉妒她，我可爱的妹妹。
　　“你来了。”门轻轻被推开，走进来的是李杰，语气里没有半分地讶然，因为我说过，我会去的。
　　我扬头，他的视线从上方投了下来。
　　“她睡得很香。”我笑。
　　他俯下身子，双手跨过我的肩在胸前搭下，然后整个人倚了过来，“我好想你。”
　　“嗯。”我抚摸着他放在胸前的手。
　　“真的好想你。”他伏在我耳边呓语着。
　　“你很沉啊。”我笑出声来。
　　他疲惫的双眼套着浓浓的黑眼圈半开着，闪烁的视线依旧明亮，微微撅起的唇，吐出小孩子般任性的声音，“我好累啊，快两天没合眼了。”
　　我端坐在沙发上，李杰侧卧在沙发上，将头放在我的膝上，轻合上双眼，两天不见，他的头发似乎又长长了，我将手指插进他的发间，轻轻抚弄着。
　　“她只记得我了，连怀孕的事也忘记了，但她认得我，一看到我就认出来了。”他拖着我空出的另一只手放在唇边摩挲着，“为什么她记得的会是我呢？我原以为她是讨厌了这段公式化的婚姻才落跑的，可她回来的时候却告诉我她记得的人只有我。”
　　“至少她还记得你，不是很好吗？”我将头靠上沙发背，“反正你本来就喜欢她。”
　　“这句话你要是换种语气说出来，我会很高兴。”
　　我笑，“其实失忆对她而言并不算是件坏事，而你也还在她身边。”
　　李杰翻了个身，盯着我的脸，一分分，一寸寸地细细地端详，“如果有一天你失忆了，会记得我吗？”
　　“等到那一天就会知道了，”我依旧浅笑，“如果有那一天的话。”
　　他眉头轻皱起来，我想这副任性的模样的确在我记忆里烙下了印，月光下的那张脸此刻依旧如此清晰地和眼前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杰。”我唤了他的名字。
　　“嗯？”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他将我的手背贴上他的脸，透过手背渗上来的是他此刻的温度。
　　“答应我，娶她，然后照顾她一辈子，真心真意地待她一辈子。”
　　他瞪大了眼，原本慵懒的表情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妹妹。”我迎上他的双目没有片刻的迟疑。
　　他握着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那我是你的什么？”
　　我抿嘴，“一个姓李名杰的人。”

　　十月，已入秋的早晨，透着凉意，我隔着车窗轻轻打了个颤，“冷吗？”
　　“还好。”我交叠起手指，微微伸了个懒腰。
　　身侧的男子依旧习惯性地眯长了眼，探探手不知从后座的何处拖出一件外套丢给我，“你还是有点病人的自觉比较好。”
　　我不以为然地扬扬眉头，还是乖乖地将外套披上，然后继续将整个头探出了车外。

　　“我想再去一次平城。”
　　“为什么？”
　　“只是想去而已。”

　　郑伟的车开得很慢，让我能专心致致地将视线落在车窗外的一草一木。早晨还笼着一层薄雾的路面掺杂着朦胧的熟悉感与新鲜感，渐渐抛离的城市在眼里一点点地收笼，火红的枫叶林在远处为天空着上了颜色。
　　“是鸭子，快看，好大一群鸭子！”我拽着身侧人的衣袖像孩子般比划着。
　　“啊，天，是水牛！这里竟然有人养水牛。”
　　我扑腾着手脚，冲着突然从后面超出的摩托车大喊，“喂，快点！超过他，被这种烂摩托超车了，你太丢脸了吧！”
　　郑伟只是一路的点头，乖乖地加速或减速，纵容我的呼喊，却不置一词，直到我觉得有些累地跌回座椅。
　　“小时候，我经常坐公车外出。”
　　“嗯？”
　　“为了找一个可以丢掉我的地方，他经常带我出门。”我仍然将视线锁在窗外，“因为知道这并不是郊游，所以我总是很谨慎。但小孩子应该是这样的吧，像刚才这样。”我笑着回转头。
　　他探出手，抚过我的发，轻轻地点头。
　　“如果真的要丢掉我，他总有办法丢掉我吧。现在想想，他每次带我外出，是不是真的存心要把我丢掉，也许并不是像我当时想的那样。”我依旧笑着，“错过了很多机会呢，做小孩子的机会。”
　　“别这么笑。”郑伟收回手指，仍然半眯着双眼，“真的小孩不是这样笑。”
　　“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我收起笑容，“26岁的小孩子吗？”
　　对方报以沉默。
　　我又将视线投向车窗外，喃喃着：“不知会不会有27岁的小孩子么？”

　　到达平城的时候已接近正午，四年过去了，一切还是老样子，是因为李杰把这个项目搁置了吧，他回去了，却还是被搁置了，似乎所有的事总是事与愿违。
　　吃过午饭之后，我爬上了屋顶，太阳从头顶落下来，让人有些晕眩，倚在栏杆上，视野是那么地清晰。山间影影绰绰的树影，水下隐隐约约的鱼影，像是幅山水画，一幅工笔山水画，一山一草，一水一木，一鸟一兽都清晰地眏在眼前，无半点遮掩，无半点羞涩，在透明的阳光下一览无遗。
　　“要去钓鱼吗？”
　　我摇摇头，“在这里看看就好了。”
　　郑伟站在我身后，并没有靠近，他点了支烟，因为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为什么要我陪你来？”
　　“因为没有其它人了啊。”
　　“你说话总是那么不动听。”
　　“想听动听的话，你就不会找我说话了。”
　　身后的人转到我眼前，嘴角挂着笑，迎着阳光而端详着我。
　　我笑，“小孩子的笑法，你同样不会。”
　　他没有否认，掉转头，将视线投向远处。“李杰和方妍要结婚了，你知道吧。”
　　“嗯。”
　　“是你要他娶方妍的吧？”他微微一顿，“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我抬高视线，“他本来就是她的未婚夫，而且，他需要一个妻子。”
　　“一个妻子么？”郑伟深深吐了口气。
　　“他并不讨厌她，应该说很喜欢她，不是吗？”我侧头望着身侧正在吞云吐雾的人儿。
　　郑伟垂下双目，沉吟了半晌，忽地迎上我的视线，“如果我说，我已经放弃李杰了，你相信吗？”
　　我摇摇头，“不相信。”
　　他又眯起了双眼，慢吞吞地吐着烟圈。
　　“因为你的味道一点也没有变，是一直没有变。”
　　我从老板那里要了一把摇摇椅，在屋顶享受了一下午阳光，秋高气爽，说的大概就是此时的光景吧。头时不时地会抽搐两下，所以我并不能如愿入睡，只在晚饭前才得以小昧片刻。郑伟则倚在栏杆上，瞅着我，不停地吐着烟圈，让整个屋顶充满了他的味道。记忆里还有那随着光线的移动而变化着的脸廓煞是好看。

　　吃过晚饭再次回到屋顶时，遇上了意料外的人，黄昏时分，太阳落在他身后，那人投下了长长的影。
　　“是我叫他来的，你会想回平城一趟，绝不会是因为我。”郑伟挂着他招牌似的笑容，然后很自觉地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屋顶。
　　我笑着扬扬手掌，“哈，好久不见。”
　　眼前的人拖着长长的影，快步奔到我面前，伸手将我揽在怀里，在我颈间吐着气，“秋……”
　　我合上眼，把脸贴上他的肩，双掌同时攀上了他的背，然后在他耳畔唤了他的名字，“杰……”

　　身侧熟睡的人，脸上荡漾着笑意，我端详着，小心翼翼地轻抚着，这就是所谓的小孩子的笑吧，无论是我，还是郑伟，甚至平都不可能有的笑容，老天总是如此地不公平。我留恋地再次望向那张脸，然后带上了房门。
　　天微微泛着白，我快步登上了郑伟已等候多时的黑色奔驰。
　　“行李已经帮你整理好了，还有你要我帮你捐出的二笔款项也弄好了，一笔孤儿院的，一笔老人院的，用宋平的名义。”他将协议书递给我。
　　“安安呢？”
　　“放心，我不会让它饿死的。”郑伟有些不满地撇撇嘴，“还有这个送你。”
　　忽觉耳廓一阵刺痛，抬眼透过车前的镜子，发现左耳多了杯小小的耳环。
　　我抬手轻抚耳垂，“想不到你穿耳洞的手法也这么高明，郑大律师。”
　　他轻叹一口气，“我有很虚心地拜师加练习。”他侧过头凑到我面前，拨开鬓发，右耳赫然也悬着同样的耳环。“和你的是一对。”
　　我一愣，随即格格地笑起来，“这样不奇怪吗？戴着耳环的律师，而且是单耳。”
　　“他们关心的只是能不能打赢官司的律师，而不是是否戴着耳环的律师。”他手一长将我拉近，顿时触上了我的唇，待我回过气来的时候，他已踩上了油门。
　　“你的味道有些不一样了。”我愣愣地望着他。
　　“同一种味道用得太久也会有厌倦的时候。”他淡淡地说。
　　我默然。
　　“为什么选我？”他忽然发问。
　　“嗯？”
　　“为什么只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我？”
　　“因为你很冷静，因为你不是个会失控的人。”我缓缓地将视线转向窗外，“因为你答应了就一定会守口如瓶，还有，因为，你爱的不是我。”
　　“爱的不是你啊……”他喃喃着。
　　迎着初升的太阳，我眯上了眼，“我每天都会想办法给你发一封EMAIL的，如果从哪一天起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了，那就表示从那天起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哦。”身侧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颜色，微微一顿后又再次响起，“如果一开始你遇到的不是李杰而是我，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我回头冲他一笑，“不知道，但你并不是一个会为一张沙发开出一日三千的天价的笨蛋。”
　　“哈哈哈……”郑伟微微一愣，紧接着是一段无休止的长笑。
　　我将头探向车外，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脸上潮潮的，凉凉的，并不那么舒服，但我不忍将头缩回车内，不忍错过这秋日里的凉风。他醒了吗？应该醒了吧，想象着他醒来时的表情，我挂起了嘴角，任由风划过耳畔，浅浅地低吟着。

　　杰：
　　我已经决定离开了这个城市了，目的地会在哪我也不知道，所以请不要找我，我也不会让你找到。
　　请记住你的承诺，照顾她，爱她一辈子，让她幸福。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我希望这世间唯一一个和我流着相同血液的人得到幸福。对不起，你认识的梁秋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这一世是不可能改变了。
　　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我无法回答。但我想我可以确定地回答你另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失忆了，我会选择记得你。
　　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