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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焦虑 ...

  •   焦虑

      早上我走进教室,发现苔西小姐的下巴上粘着一粒米。
      苔西小姐是我们的数学老师,红发,微胖,总是好脾气地笑着。她很负责,每节课总会提前一点儿过来,先在黑板上写几道算术题。
      我是在她转过头来说“早上好,乔尼”的时候发现那粒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看错了。那怎么会是米呢?食堂今天提供的早餐是吐司与麦片粥。就算她真的一大早跑去中餐馆吃了米饭,也不该粗心到留下这么大的残渣。
      说真的,那粒米实在是太大了,我开始怀疑那其实是一颗夜里长出的水泡,或者一只白色的虫子。我没有马上走到自己的座位,而是悄悄朝她靠近了几步。
      没错,确实是米粒,圆润、白嫩、黏黏糊糊。它大喇喇地躺在苔西小姐嘴唇下方的凹陷处,活像我肥胖的祖父陷在沙发里。
      我替苔西小姐感到难为情。妈妈说,只有不爱干净的孩子才会吃完饭不擦嘴。如果让别人指出这一点,苔西小姐该多么羞愧啊!
      “怎么啦,乔尼?”见我走到面前,苔西小姐低下头看着我。
      我想了想,朝她伸出双手:“我今天能得到一个拥抱吗?”
      “为什么?”她虽然这样问着,却马上搂住了我。
      “因为……”我一边支支吾吾,一边试图趁乱蹭掉那粒米。苔西小姐搂得太结实了,我抽不开手臂。
      “因为今天是……”我想说是我生日,又怕被戳穿,“一个美好的晴天。”
      她松开怀抱,迷惑地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距离这么近,那粒米更加突兀而扎眼了。我飞快地动着脑子:“我很高兴。妈妈说,高兴就要与人分享。”不待她反应过来,我飞快地捧着她的脸蛋儿亲了一口。
      该死!就差一点点!
      苔西小姐笑眯眯地说:“谢谢你。回座位吧,该上课啦。”
      我急忙说:“你的下巴上——”但上课铃在这时响了起来,盖过了我的声音。她急匆匆地转过身,去补上未完成的板书。
      我沮丧地回了座位。我失败了,她一定会被其他同学嘲笑了。
      我低头翻开笔记本,竖起耳朵听着。苔西小姐开始上课:“先来看看这里的第一道题,谁能告诉我答案?……”
      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笑?
      我大惑不解地转头看着周围,却发现每个同学都面色如常,仿佛那粒米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大家有可能默契地选择不揭穿吗?我不相信。不提别人,单说坐在我身后的茉莉就不可能放弃这大笑一场的机会。
      我扭过头悄声问她:“你看见了吗?”
      茉莉是个雀斑姑娘,带着可笑的牙套,说话嗓门很大。我大多数情况下都很喜欢她,除非她生气时用铅笔戳我的背。
      “看见什么?”她问。
      我指了指苔西小姐:“那粒米呀!”
      “哦,”她无所谓地瞥了一眼,“看见了。”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茉莉莫名其妙地歪了歪脑袋:“有什么奇怪的?兴许是个米粒形的唇钉。”
      “绝对不是!真的是米!”我开始烦躁起来。苔西小姐是不可能打唇钉的,何况那百分之百、如假包换是米粒。难道只有我为此纠结吗?
      “好吧好吧,就算你是对的,然后又怎么样?”茉莉问。
      “为什么没有人提醒她?”
      “为什么要提醒?”她仿佛听了个笑话。
      我呆住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跟我想象中不一样。
      苔西小姐恰在此时叫我的名字:“乔尼,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求助地四下张望。没有人给我递眼色。于是我只得问:“哪个问题?”
      “哈哈哈哈……”大家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他们倒知道笑了!
      直到下课我还闷闷不乐。苔西小姐收拾起课本,敦实的身形朝教室门口移动过去。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虽然她不明白我的好意,但我还是决定尽己所能地帮助她。
      “这个借我一下!”我不由分说地抓起茉莉放在桌上的苹果,无视她恼火的大叫,追着苔西小姐飞奔而去。
      “苔西小姐!”我气喘吁吁地拦住她,“这个给你吃。”
      她显然很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想给你吃!”我努力地把苹果往她嘴边凑,还差一厘米……
      “乔尼,”苔西小姐后退了一步,担忧地看着我,“你今天很奇怪。”
      奇怪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啊!
      然而这个世界没有给我辩解的机会。茉莉怒火冲天地追了过来,夺回苹果,像被抢了蛋的母鸡般拼命用铅笔啄我。
      等我好不容易逃出她的攻击范围,苔西小姐已经走远了。
      我沉浸在一种莫名焦虑的情绪里,仿佛身体漂浮在半空中,踏不着地面。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小小一粒米搅和得如此心神不定。它就像管弦乐团圣诞演出中的一个错音,像屁股下的坚果壳,像指甲不小心划过黑板的触感,像茉莉削断的铅笔尖,让我的心脏颤颤悠悠地乱跳。我没完没了地反复自问:难道真的是我不正常?
      难道下巴上的残渣在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合理的,而不合理的是我的认知?
      说到底,什么是合理的呢?
      小的时候,我把父母告诉我的一切当作真理,比如一厘米比一英寸要长。直到我发现他们记反了。
      也许这一次也是他们错了?
      午饭的时候,我故意挤了一点番茄酱,用指头抹在自己下巴上。
      我将脑袋扭来扭去,试图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后还真的有个同学拍了拍我:“哥们,嘴擦一下。”
      我如获新生,狂喜地一把揪住他:“你看见苔西小姐的下巴了吗?”
      “什么下巴?”他皱起眉。
      “苔西小姐的下巴上有一粒米!这么大!”我比划给他看,“可是没人让她擦嘴!”
      “真的吗。”他不咸不淡地接口。
      “你不觉得很荒诞吗?下巴上有东西,是有权被提醒的吧?”我迫切地寻求认同。
      他就此深思熟虑了一会儿。我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有什么好考虑的,只能耐着性子等他的答案。
      最后他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是的。”
      我欢呼一声,一跃而起,冲过去找苔西小姐。我一秒都不想再忍下去,我一定要告诉她。
      苔西小姐已经吃完饭了,正在走出食堂。我叫住她,定睛一看,那粒米还若无其事地粘在原处。
      换言之,这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一个人提醒她。
      我抱着一种救世主的悲壮,庄严地措辞:“苔西小姐,有件事你必须知道。你的下巴上,有一粒米。”
      ……
      预想中的羞愧与感激都没有出现在她的脸上。苔西小姐平静地、甚至有些茫然地反问我:“所以?”
      “……所以?”我脑中一片空白。
      “这妨碍到你了吗?”
      我愣住了:“严格来说倒也没有……但是……”
      “这妨碍到其他任何人了吗?”
      我的背上开始出汗:“苔西小姐!请听我再说一遍!你的下巴上——”
      “有一粒米。我听见了。”她微笑着点点头,那该死的米粒随之危险地颤颤悠悠,却就是不肯脱落,“乔尼,你太焦虑了。”
      我岂止焦虑!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产生情绪波动,是不成熟的表现。”她温和地、语重心长地说,“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算这粒米不抠下来,你会因此而产生损失吗?”
      我冷静下来想了一想。
      我并没有损失。
      是的,即使这粒米一辈子长在她的下巴上,我也不会掉一滴血、丢一块钱。
      就像圣诞乐团的错音,就像茉莉削断的铅笔,损失都是他们的,与我并无关联。
      可我无法忍受啊!
      “不行,我受不了。”我几乎是□□着扑过去,试图抠下那粒米。然而手臂刚刚伸出,就被苔西小姐牢牢抓住了。她的劲儿比我大,抓得我动弹不得。我哭了。
      苔西小姐替我抹去眼泪,宣布道:“我不会弄掉这粒米的。这是我给你上的最重要的一课。”
      我紧盯着那粒米,努力地深呼吸着。
      “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发现,这世上还存在许许多多的不平衡、不完善、不合理,但它们并不会为你而改变。”她温柔地说,“它们会永远存在下去,你必须学会与它们共处,才能获得心灵的平静。”
      我依旧盯着那粒米。
      一分钟、两分钟……
      我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泪水也风干了。
      我忽然想到了很多,关于存在与不存在,合理与不合理。
      我感到自己在这一刻获得了新生。
      是的,这粒米会永久地存在下去。直到明天,直到下一年,直到我毕业、长大、老去,它都会牢牢地粘在苔西小姐的下巴上,扎根在我的人生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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