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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三月中,言雨生百谷清净明洁也。
      ——《通纬孝经援神契》
      我醒来的时候,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宿醉的感觉仍在。甩了甩略有些发涨的头,我掀开薄被,衣服仍完好地穿在身上。打量着眼前虽然简陋但收拾地很整洁房间,我再次确定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推开门,清新的空气伴着早晨的凉风扑面而来,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门外的小院子里,竟种了一院子的牡丹,似曾相识,对了,我昨晚可不就曾梦到过这里吗。一时间,我有些惶惑,我现在到底是清醒着,还是仍在梦境中?
      昨晚的梦中,我曾见到一位国色天香,发髻上戴着一朵牡丹的红衣女子,那绝色女子的姿容胜过我平生所见的所有女性,连我的妹妹也被比了下去。那位女子牵引着我穿过长安的大街小巷,来到一处牡丹花海,赫然便是眼前的院子,只是梦中那些牡丹花开得极其艳丽,并不是眼前这样含苞待放的光景。
      一个粗布褐衣的男子从花丛中站起来,朝我腼腆地笑道:“公子,您醒啦!”
      我寻声望去,这个男子不过二十来岁,模样清秀,看上去是个很淳朴的人。我看了一下周围,问道:“这是哪里?”
      那个男子回道:“这是我家。公子您昨天醉倒在我家花圃里,我怕您睡在外面会着凉,就把您扶进我的房间里了。”
      我按着额头想了下,昨天好像真的和曹欣喝了很多酒。难道是我喝醉了,无意中跑到这里来的吗?可是,我确定此前并未来过此处,何以醉酒之后会到这里来?等等,我睡的是他的房间,那……
      “那你在哪里过的夜?”
      “哦,我就在门口坐了一夜。”
      我心下歉然,自己喝醉酒糊里糊涂,倒连累别人在外面捱了一夜。这个男子,倒是个老实的好人。
      我对那个男子说:“我姓沈名昱,字修明,不知尊姓大名?”
      那个男子羞赧一笑,说道:“公子客气了。我不过长安一庶民,叫谷雨,是这城中的花匠。”
      “谷雨?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那个‘谷雨’吗?”
      “是的。我娘说,我生在谷雨那天,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哦。”我见他手中拿着些嫩芽,问道,“你刚才在给牡丹修整枝叶吗?”
      “是啊。”说起这个,谷雨的那双秀气的双眼便亮了些许,“牡丹的花芽生长在顶芽或顶芽下的第一个侧芽——看,就是这里,牡丹除芽的时候主要是保留顶芽,除去土芽和选留出来的枝条上的无用芽。为了保持牡丹的株形,还要摘除过高枝条的顶芽,留下侧芽让它开花。顶芽发育不健全的,要留下发育较好的侧芽。俗语说的‘芍药打头,牡丹修脚’,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我听得似懂非懂,只能干点头。
      谷雨一拍自己的脑袋,说道:“哎呀,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公子还没洗漱吧?我这就给您打水去!”

      从谷雨家出来,我信步走在长安城里,谷雨说这里是永安坊,那么这一带应该比较靠近安化门,居住的多是庶民,街道两侧没有门户森严的深宅大户,于我倒是别有风味,路上已经有货郎沿街叫卖,偶尔还有几个小孩子三五成群招呼着跑过。我何曾见过这样的情景,看什么都是新奇的。不过,真想不懂我昨晚怎么会跑这么远,话说回来,腿好酸,我的马到底跑哪去了?
      一阵香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早上在谷雨家喝了一碗粥出来的,但这会儿被这香味勾得又饿了。我循着香味找过去,原来是桥边榕树下的一个酥饼摊子。我要了一个酥饼,三两口便吞了下去,便又跟摊主要了两个。摸摸身上,递了一个银锭过去,摊主是个忠厚人,连连摆手道:“只要六个铜板就够啦。”
      我再摸摸身上,有些窘迫:“可是,我身上没有铜板。”
      摊主笑道:“我看公子是富贵人家,平日定也是没吃过这等吃食,这三个酥饼就算我送给公子啦。”
      我推辞不过,只得连连道谢。
      沿着河岸,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永安渠。
      自清明过后,雨水便多了起来。连一惯歌舞升平,繁华似锦的长安都在这连绵的阴雨中沉寂下来。御街上少了鲜衣怒马、招摇出行的青年贵族,冷清了许多。
      一辆牛车沿着永济渠缓缓行进。
      岸边柳色青青。水面开始出现浮萍,偶尔有鱼从水里冒出来,轻触浮萍,又马上离去,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那辆牛车在我身边停下,纤纤素手掀开帷幕,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我惊喜:“哎,阿妍,你怎么来了?”
      我的妹妹,沈妍微微勾起唇角,轻启朱唇:“阿兄,上车吧。”轻柔的声音如柳絮般飘了过来。
      我上了车坐下,舒展四肢,长叹一声:“好累啊。”
      清明前后接连不断的踏青,扫墓,蹴鞠,放纸鸢,早已让我筋疲力尽。昨夜又和他们一起酗酒,此刻我只想找张柔软舒适的床好好睡上一觉。
      阿妍斜靠着,一手屈肘靠在肘枕上,另一手平放于膝上,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正经坐好了,也不怕人笑话。”
      我无所谓地挥挥手:“反正这里又没外人。难道——这车上还有其他人在?”我一下坐起来,环顾四周,除了阿妍,并无他人。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拥有可以沟通幽明的双眼,能看到通往彼岸世界的道路,这样的道路有一个名字,叫做歧路。
      这样的人极少。不幸的是,顾太傅家那个毫无术法根基的三娘子顾瑾正是其中之一。万幸的是,我妹妹沈妍也是一个。我们的母亲拥有灵巫的血统,阿妍正继承了母亲衣钵。
      所以,阿妍常有我看不见的客人到访。
      阿妍笑着摇头道:“此处并无他人。”
      我放松下来,又瘫倒在席上。
      阿妍问我:“阿兄昨晚何故独自一人出行?夜里坐骑回来了,人倒是不见了。还好那时爹已经睡下,不然,怕是昨夜就要把长安给翻过来了。”
      “听你这口气,好像阿妍你一点也不担心?”
      阿妍掩唇轻笑,两眼弯弯如新月一般:“寻常人能奈阿兄何?况且,对我来说,掌握阿兄行踪并不是难事。”
      我觉得无趣,两眼乱瞟,一下就瞧见阿妍淡翠衣袖中的一抹鲜红,遂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阿妍从袖中拿出来递给我,说:“是尚书令曹公的夫人,邀我谷雨后过府赏花。”
      我看了眼请帖,笑道:“李夫人先前与你好像并没什么来往啊。突然邀你赏花,莫不是相中了你,想让你做他家儿媳?”
      阿妍的一双剪水秋瞳中星光点点,说道:“李夫人还邀请了许多京中名媛,不独我一个人。我早有婚约在身,这种玩笑还是少开的好。”
      我坐起来,正色道:“阿妍,你听阿兄一句劝。我看顾执真不是你的良配。京中谁不知道,他痴恋杨家女郎,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追求。你没见他前阵子为了讨好杨念容,还跑去洛阳寻什么‘国色天香’的牡丹,为这事,还跟曹家差点打起来。你和顾执,不过是指腹为婚,还没正式纳采,也从未公开过,怎么能算数呢?你不如趁事情还没定,让爹推了这亲事,另寻良人吧?”
      “好了,阿兄。”阿妍浅笑吟吟,说道,“有你这么当兄长的么,一门心思要坏你妹妹的姻缘。”
      “我这可是为你好!”
      “我明白的。我和顾持年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担心。”
      我看着阿妍气定神闲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一直不明白,阿妍这么有主见的一个人,何苦非要等着顾执那个混人,接受指腹为婚这种事情,明明他们两个之前都没见过面的。
      我还想再劝,看到手中的请柬,倒是叫我想起另一件事,便转移话题问道:“嗯,上次叔葳醒来之后,就一直对梦中见到的仙女念念不忘,我听他形容,分明就是阿妍你啊。你什么时候去了桐花林,我怎么没见到你?”
      “我直接从沈园穿过歧路过去的,你自然见不到我。”
      “那么,叔葳真是你救的了?”
      “不是我。曹三郎先前被那女鬼误认为是她的情郎,故而怨气缠身。凡人不能承受过多阴气,所以才会昏迷。女鬼的怨念消散以后,他自然也就醒了。”
      “哦。”看叔葳的样子,分明对他梦中的“仙女”动了情,要是让他见到阿妍,只怕有戏。嗯,回头叫他赏花那天一定要留在家里才是。

      阿妍从曹家回来,带回了一盆牡丹,但她对在曹家的事,只字不提。
      我围着这盆牡丹看了又看,问她:“这就是洛阳牡丹?怎么这么憔悴啊?”
      这株牡丹生长得很瘦弱,只有一个小花苞掩在绿叶之间,垂头垂脑,看上去很可怜的样子。
      阿妍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说道:“这株牡丹是去年从洛阳移植过来的,不过好像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所以生长得不是很好。”
      我戏谑道:“所以你就同情心大发,把它带回来了?”
      阿妍笑而不语。
      “不过是挺可惜的,听说牡丹花开起来很漂亮的。”
      “牡丹,还是生在洛阳的好。”
      看着这株牡丹,不知为何,我竟想起了那站在花丛中的朝我笑着的人。谷雨,对了,谷雨一定可以照顾好它。不知为何,我就是这么相信着的。
      “阿妍,我知道有个人一定可以把花照顾好的!”

      我带着阿妍,找到了谷雨。我感到很奇怪,我居然还记得去谷雨的家的路。明明那天是喝醉酒无意中来到谷雨家的,现在却熟悉地好象走过无数遍一样。
      谷雨还是老样子,因为一直在收拾花草,身上沾了不少泥土,看到我身后的阿妍时,红了一张脸,很窘迫地站着。
      “谷雨,这是我的妹妹。”
      “沈,沈娘子。”谷雨抬头看了眼阿妍,又飞快地低了下去。阿妍微微一笑,冲谷雨点了点头。
      我问道:“谷雨,你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啊,对不起。请进,地方简陋,还请郎君娘子不要介意。”
      谷雨把我们迎进院子。他院中的牡丹已经全开了,争奇斗妍,竟与我梦中的场景毫无二致。我心中暗暗惊奇。
      阿妍坐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说道:“收拾得很整洁呢。”
      谷雨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你院中的牡丹开得很美。”
      “谢、谢谢。”
      “我听阿兄说,你很会种花,所以我带了一盆牡丹来,希望你能帮我养好它。”
      阿妍让下人把牡丹端进来。谷雨一看到牡丹,身上那种的拘谨的感觉便少了很多。他眯着眼,仔细端详着这株牡丹,手轻轻抚着叶片。
      牡丹的叶片轻微地颤动着。
      谷雨皱着眉,说:“这株牡丹,先前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啊。移植的时候就没有选好时间,又被栽在盆里,根系不能展开,生长受到了限制。”
      阿妍露出了赞赏的笑意,说道:“牡丹交给你照顾,我很放心了。”
      阿妍留下了牡丹,和我一同离开了谷雨的家中。

      没想到,第二天谷雨便来到了沈园。
      我和阿妍来到花厅的时候,看到昨天那盆牡丹竟枯死了!谷雨很惭愧,也很难过,眼睛红红的,低垂着头向阿妍道歉,声音有些沙哑。
      “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了。您昨天才把花交到我手上,才一个晚上,花竟然枯死了。实在是太对不起您了!”
      阿妍看上去并不怎么意外,还安慰谷雨:“没关系,这并不是你的错。”
      我看了看牡丹,发现原来花苞的位置只剩了花蕊在那里。
      阿妍问道:“这牡丹,昨日开过了吧?”
      谷雨有些惊讶地回答道:“呃,是的。”
      阿妍朝谷雨嫣然一笑:“那么你昨晚,可有梦到什么女子吗?”
      谷雨瞪大双眼望着阿妍,清秀白净的脸染上了红晕:“这,沈娘子怎么会知道?我昨晚确实梦到了一位穿着红衣,头上簪着一朵牡丹的女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听谷雨的描述,他梦中的女子竟与我梦中的那位是一样的么?
      阿妍了然,对谷雨说道:“看来是牡丹心愿已了。谷雨你不用介怀。”
      送走了仍然满头雾水的谷雨,阿妍对我说:“阿兄,今天晚上不如留在我这里吧,可能会有好事发生哦。”
      “诶?”

      半夜的时候,阿妍过来把睡梦中的我叫醒。
      迷迷糊糊间,我问道:“嗯,阿妍?现在什么时辰啊?”
      “已经过了子时了。阿兄,快起来!”
      我披衣下床,跟着阿妍来到花园里,被眼前看到的情景吓了一跳,顿时睡意全无。
      月光下,一位红衣女子婷婷立于庭院之中,头上簪着一朵艳丽的牡丹花,姿容国色天香,正是我梦中的女子!红衣女子朝我们缓缓俯身行了一礼,说道:“丹风在此恭候多时了。”
      我惊疑道:“你是?”
      阿妍说:“她便是我从曹家带来的洛阳牡丹。”
      “你叫丹风……莫非,你就是那个有关谷雨的传说中的牡丹仙子?”我惊讶道。
      丹风嫣然一笑:“丹风不过区区一个花妖,怎敢污了仙子大名。”
      丹风望着我和阿妍,面带感激,说道:“今日,便是我三千年道行功德圆满之日。在进入轮回之前,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上那个人一面,好好记住他的样子。所以,我才会进入沈公子的梦中,将你引到谷雨的家中。还请公子莫怪。”
      “哈哈,这没什么。谷雨是个很好的人,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他。”
      “为了感谢两位的帮助,我特意给两位备了一份薄礼,请笑纳。”
      我连忙推辞:“哎,不用客气了。”
      丹风朝我们深深福了福身,身影渐渐淡去。她消失的地方,便是那株枯死的牡丹。花盆旁,还有一坛酒。
      阿妍走过去,蹲下身拿起酒坛,拍开封泥,一时花香满园,沁人心脾。
      阿妍深吸口气,说道:“牡丹花酿,可是千金难求啊。”
      “她死了吗?”我问道。
      阿妍说:“植物的精灵要修炼三千年才可脱去元身,或进入轮回转世为人,或进入妖界继续修炼。大多数花妖最后都会选择继续修炼。这丹风也算痴情了,竟甘愿放弃三千年的修为。”
      忍受了千年的寂寞,只为这一面吗?
      我问道:“……那我们还能见到她吗?”
      阿妍抬头望着天间明月,美丽的身影在月华笼罩下倾国倾城。
      “有缘自然能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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