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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武家双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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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贞观十一年
“咚!——咚!咚!”,更鼓响起,一慢两块,听声音应已是三更天。今夜月明星稀,恰是十五月圆。
在武家的西北角,有一所小小的院落,院落中花草多已经枯败,不复昔日繁荣昌茂。正房中此刻仍然亮着灯,灯光昏暗,窗纸上映出几个个黑影。还能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隐隐还有妇人的哽咽之声,细细地,沉沉地,在深夜中飘散。
“母亲,您莫要伤心,见天子,焉知不是女儿的福气。自从父亲死后,那两个坏蛋把我们母女三人赶到这所破院子里!咱们这房顶的瓦都破了,刮风下雨的时候,漏风漏雨,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每日冷嘲热讽,极尽羞辱,只给些残羹冷饭!吃不饱,穿不暖。父亲的那些族人也帮着他们说话。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女儿此次入宫侍奉天子,若能得宠,咱们母女便都能一步登天。到时候,也让那些狗眼睛看看,别以为我们孤儿寡母,就不出人!”
说话的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眉宇开阔,额脸生春,乌黑的秀发反绾成髻,斜斜插一支累丝攒珠金凤步摇,一身粗糙的毛青布半袖襦裙,却难掩姿容出众,皓齿朱唇,明眸善睐。她的名字叫武照,小字云娘,是武家的二女儿。
离她不远处,一把掉了漆的红木椅子上坐着一位老妇。那老妇人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如意缎绣雨花锦长衣,脸色憔悴,稀稀已有些皱纹,发梳芭蕉,头上只插了一根鎏金关顶的簪子,簪子上已现斑斑锈迹,显见得年头久了。
“云娘,你年岁小,不知道皇宫是个什么地方,那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一个女子,想获得君王宠爱,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一向又是个抓尖要强的性子,母亲只怕你还没有得宠便先被人戕害。”
“母亲!”武照涨红了脸,大叫道,“母亲就这样轻看女儿!认为女儿一定比不得那些宫里女人?你说她们害我,还不知道谁害谁呢!”她哼哼笑着,脸带轻蔑,“再说了,我才没空和那些女人一般见识,只要天子喜欢我,那些人又能奈我何!”她眼中光芒得意,显见得对自己充满自信。
“云娘,你不懂……”妇人神色焦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服这个向来任性骄傲还有些单纯的二女儿。
“皇宫里有名分的女子便有皇后四妃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彩女,这便有一百二十二个,再加上那些没有名分的女子,不止佳丽三千。每年都会有入宫的女子,或礼聘,或采选,或进献,一批比一批年轻,想得宠已经不易,想固宠更难上加难。”同样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但却徐缓而低沉,伴随着这个声音,一个少女掀了芦帘从里屋走出来。烛光下,那少女的脸孔与先前说话的少女分明一模一样,但是眉宇间有一股沉静而从容的气质,却是先前的少女所没有的。她叫武旭,与武照是一对双生姐妹。
外屋里母女两人都听得有些呆了,武照皱着眉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又没有去过皇宫!你这样吓唬我,不过是跟母亲一样,不想我进宫!”说到这里她目中带着怀疑之色,“是不是你自己想入宫?”
武旭并不反驳,只是一言不发地用蜡剪剪了灯花,房间瞬间明亮起来。烛火摇晃,照着少女沉静的秀脸,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明丽光华,星眸中流动着宝石般温润动人的光泽,笔墨难以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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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照见武旭不回答,便以为自己猜中其心中所想,哼声道:“虽然你是我妹妹,但我也不会让你!何况这次圣旨宣的是我。你自来性子孤僻,罕言寡语,就算到了天子近前,也不可能得到天子喜爱。这样一来,我和母亲便永远得受那两个混蛋的欺侮!”
“云娘,不要这样和华姑说话,她毕竟是你妹妹。”杨氏轻斥了一声。
武照听了母亲训斥,脸现恼怒,更加咄咄逼人:“什么妹妹!从小到大,她何时叫过我一声姐姐,就连母亲你,她又叫过几回!她从来就摆着那张死人脸,好像我们都欠她的一样。姐妹情我是有,不过不是对她,而是对姐姐!母亲难道忘了,两年前父亲死的那天,她连哭一声都没有!根本就是无情无义的人!母亲你还总说她年纪小不懂事,让我让着她,可是她究竟哪里小了,不过就比我晚出生那么一小会,她不懂事,我就该懂事,应该让着她!这说的是哪门子歪理!依我看,她虽然与我同父同母,但是跟那两个混蛋哥哥也没有什么两样!”
“云娘!”杨氏大叫一声,但是因为激动,通红了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武照赶紧小跑过去,拍着杨氏的背,为其顺气,一面焦急地道:“母亲,你怎么样了?”
杨氏推了她一把,严厉地道:“你的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扑通一声,武照跪在了地上:“母亲怎能这样说女儿,女儿向来敬重母亲。真正不把母亲放在眼里的是她!”她指着武旭,眼中带着不甘,“从小到大,只要我和她吵架,母亲总说我的不是,说她身体不好,说她年纪小,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可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被指称的少女却脸色平静地坐在烛火前,一声也不言语,仿佛房中的一切都与她无干。
杨氏看了小女儿一眼,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二女儿道:“从小到大,都是你先找你小妹的麻烦,你以为母亲不知道吗?她何曾跟你吵过架拌过嘴?”
武照更加愤怒:“没错!每次都是我先找她的事,可是母亲难道就因为这样说是我的错吗?”说到这里,她的眉间闪现一丝委屈之色,她最讨厌这个妹妹的地方,便是每次自己同她说话,她都仿佛没听到一样!如此地目中无人!
杨氏怎么会不知道二女儿和小女儿之间的心结,连她自己有时候也难免为小女儿的冷情感到难过。这个小女儿,虽然是和二女儿生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但是性格天差地远,其性格中的冷漠孤僻,沉静少言让她这个母亲也难免感到齿冷心寒。
一时间,她只能低头不语。
明明是一样的十月怀胎,茹苦含辛抚养长大,怎么偏偏就成了一个石头人。二女儿虽然冲动暴躁,但却重情重义,孝顺父母。而这个小女儿……唉!杨氏轻轻叹息,从生下这个女儿到如今,都没有听她管自己叫过一声母亲。她很少说话,也从来不笑,不管是对谁。就连她父亲死的那天,这孩子穿着孝的时候,也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如此狠毒无情,怎么偏偏就成了她的女儿?!家门不幸!也是她做母亲的不幸!
她这一辈子吃斋念佛,笃信佛祖,前半生甚至想剃化了出家去,直到四十四岁那年,母亲逼迫,才嫁了当时四十八岁丧妻的工部尚书武士彟,夫妻倒也美满恩爱,可惜的是没生下半个儿子。如今才会被武士彟前妻相里氏留下的两个儿子如此欺辱。好在生下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姿容艳丽,大女儿武顺刚满十四岁就嫁了贺兰家的公子,那时候武士彟还在世,也算的上是桩美好姻缘。二女儿和三女儿今年也满了十四岁,原本她打算托人为这两个女儿找好婆家,她这一世也就别无所求,可以安安心心地到地下去找相公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天子颁下诏书,礼聘二女儿入宫为才人。所谓深宫,一般人不知道,以为是锦绣,她自小生在高门杨家,却怎么不晓得。二女儿性格毛躁,又刚烈自负,真进了深宫大苑,只怕是九死一生,母女永无见面的机会。真是让她肝肠寸断,可是二女儿却一点也不理解她为母的慈心,还信誓旦旦地以为入宫是她翻身的唯一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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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不是母亲在此危言耸听,入宫实在不是你的好归宿,母亲也不想出人头地,只想自己的女儿平平安安。母亲已经想好办法。明日天使进门,我只说你身带恶疾,不宜侍奉君侧。”
“母亲!”武照急叫,“这是欺君之罪,若是被查出来,我们全家可都是死罪!”
杨氏道:“事到如今,管不了那么许多!何况你父亲有大功于朝廷,当今天子圣明仁慈,即使知道了,也会网开一面,不会过于追究。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此次天子为什么颁下诏书?你做的那些事情……你前些日子偷偷和你表姐通信,被我瞧到,还编什么想你表姐的鬼话。”说到这里,杨氏深深叹息道,“你一向争强好胜,不肯服输,可是有些事是争不得的。”
“即使争不得,女儿也要争一争!”武照顿首于地道,“无论母亲说什么话,女儿这次心意已决,绝无更改,请母亲允准。”说着说着竟流了泪下来,看得杨氏一痛,也不禁潸然泪下。
“女儿知道母亲是为着女儿着想,可是女儿也有自己的想法。皇宫就算是刀山火海,女儿也要去闯一闯。总好过待在武家每日里受尽欺侮的强!母亲不要以为女儿不知道,那天嫂嫂来找母亲,说要把我嫁给城北的刘员外,那刘员外我找人打听过,是一个死了妻子的人,不过因为多送了几抬聘礼,他们就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我要是不走,难道还等着他们来把我摆布吗?”
“可是……你也听到了,娘那一天已经拒绝你嫂嫂的提议。”杨氏掩面而泣。
“有一就有二,只要我在武家一天,他们怎肯放我好过!他们难道不怕我嫁得好了,将来找他们算账!娘没看到他们今天的嘴脸吗?一听到天子聘我为才人的诏书,便唬得那样,恨不得把我们母女供起来!”说至此,武照的脸上露出冷笑,“凭他们也配!我就是要从这个破房子里走出去,以后永远记着他们怎么对待的我们,将来百倍千倍地奉还回去!……”
“云娘!”杨氏厉声打断女儿的话,“他们是你的哥哥!”
“可他们何尝当过我是妹妹!”武照恨恨地道,“母亲就是因为太好性了,才总是受他们的欺侮,若是从前趁着父亲在时,将他们修理了,我们母女何至于到今日?!”
“你这是在埋怨为娘的吗?”杨氏一时间只觉得心力交瘁。
“女儿并不是要埋怨母亲,女儿只是想让母亲知道,女儿跟母亲不是一类人,想法也不一样。母亲总是觉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女儿却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任人宰割,不是女儿的做派,我不想活得像娘一样冤枉。”说到此处,少女的眼眶中已饱含了晶莹泪光,一颗颗沿着脸颊流下。
杨氏只觉得心都酸了。女儿果然在埋怨她啊!埋怨她为人懦弱,连累子女。
一时间,母女两人都不再说话,房中出奇的平静了起来。烛火摇曳,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曳不定,宛如冤鬼在跳舞。
“你想去便去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武旭已经走到杨氏身边,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武照道,“皇宫看似繁华锦绣,其实龌龊肮脏!”在讲到龌龊肮脏四字的时候,她唇边带起一丝阴冷的笑意,仿若嘲讽,又仿若仇恨。
“哪一日你待不下去了,可不要哭着来找……夫人。”她心中轻轻一叹,无论如何,那两个字她还是说不出口。杨氏也在她吐出最后两字的时候脸色变得更加黯然。
武照从地上爬起身,嘴硬地道:“你们放心,我一旦进宫,非要成凰成凤,否则绝不返家!”
“云娘,你不要这样说,母亲从不盼望你成凰成凤,只要我儿平安无事!”
“成凰成凤吗?”武旭喃喃地念出这四个字,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极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