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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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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又来抓药啊!你都要成了我们堂里的金字招牌了,连那些常来抓药的老主顾都认识你了!”济生堂的伙计三子笑着招呼道。
约莫十五六的少女,虽是青衣麻裙,却掩不住俏生生的一张小脸,明亮的眸子此刻有些黯淡,忽而狡黠一笑:“是啊,三子!我在这儿抓了三年的药,眼瞅着人家大齐都去给常师傅搭手开方子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打杂啊?”眸子里转动的灵光将将掩住了那抹黯淡。
三子吃了瘪,笑意僵在了脸上,讪讪地不再搭话,低头老老实实地抓药。
“阿九,怎么你爹这方子上的药又多了几味?”三子低头抓着药,问道。
“你只管抓你的药,管那么多干嘛,你师傅开的方子,还会有错吗?”少女的白净的脸上染了一抹愠色,语气不觉也冷硬起来。
可惜埋头抓药的小伙依旧未有所觉。
少女垂头,遮住眸子里浮出的哀戚伤悲。
当然多了几味药!三年了,爹爹的病未见好转,反而愈加厉害,给爹爹看病的常师傅只说是旧疾积郁,忧思哀戚过甚,药石罔治,只以药汤吊命。此般情形,常人早已心耗精竭,油尽灯枯了,不知为何,爹爹似乎有着很强烈的等待,强凝起最后的心神维系生命,只是,这其间的痛苦,却是常人不堪忍受的!
心中酸涩,但也极力压着,爹爹在一日,他便看着自己的女儿是快乐的,那么爹爹定也开心一些吧!爹爹背负了太多的悲伤,她不要让自己的悲伤压在爹爹心上。
三子把药包好,递给阿九,阿九接过药,道了声谢,转身出了药铺。走出济生堂的大门,脚步顿住,扭过头看着门梁上挂着的牌匾,漆金的大字映着底下大红的木板,耀眼夺目。阿九嘴角溢出一抹苦笑,自己踏着济生堂的门槛,顶着这块招牌走了三年,究竟何时是个头儿?
阿九推开门,进了屋,杠好门,看到屋里一切整齐,才安了心,把药煎上,去看爹爹。
躺在榻上的男人脸色苍白如纸,身形瘦弱,好似一棵竹子,不堪风吹,随时都要倒下。男人断断续续咳嗽着,声音沙哑,看到阿九,尽力扯开一个笑容,却比哭更加苦涩。
阿九心里一酸,强忍住即将落下的泪,展开一个尽量看起来自然的笑容,道:“今天常师傅还说爹爹的身子好点了,等爹爹的身子好了,我们就去建漳城逛庙会,济生堂的三子说今年的庙会排了一出大戏,是大将军苏焘西征夏凉呢!”
男人笑了声,未应声,转头怔怔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强忍住咳嗽,似要竭力维持着这份平静。看着这寥落挺寂的背影,阿九心里涌上一股酸涩,顿时涨满胸怀,翻涌不息。
阿九不知道爹爹在看的是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凝视着窗外,目光中透着期盼、不安,还有一丝的伤感。他是在等什么人吗?阿九不知道,爹爹也从未跟她说过。但是,他此刻的眼神,却无期盼,有的,只是浓重的化不开的失落与哀伤,萦绕着亘古苍凉,横于爹爹被风霜岁月侵蚀了的脸上,他此刻,是那么温柔,温柔到令人心碎。以前,阿九总是看不懂,今天,阿九竟朦朦胧胧中有些了然。忽而,爹爹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上绽开一抹微笑,似深夜昙花。阿九从来没有见过爹爹这样的笑容,似开心,可开心到令人心痛。
闻到药味,阿九忙起身去端药,滚烫的药。放下药,她忙把烫红的手贴在耳垂上,一边呵着手,一边拿起勺子喂爹爹吃药。他转过头,微笑着推开阿九的手,注视着阿九的双眼,缓缓道:“阿九,今天爹爹不喝药了
。”
阿九“嗯”了一声,放下勺子,看着爹爹。
他宽大的手掌慈爱地抚了抚阿九的头,轻咳了声,低低道:“阿九,这么快,你也长大了,也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了。这眉,这眼,多像……”声音里弥漫着哀伤。
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忙咳了声,强自使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阿九,你长大了,爹爹也老了,原谅爹爹,爹爹不能再照顾你了……以后的人生,你要自己去闯了,不要害怕,尽情地去哭,去笑,人生只这短短几十年,而爹爹已经占了你十六年了……将来你若是有中意的人了,一定要大胆去争取。幸福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不要假手于人,不要相信命运,你记住,敢于大胆争取才能把握住幸福……”他忽的语气转凉,“可是,爹爹这一辈子都没有看透,一辈子都被命运玩弄,等待了一生,也悔恨了一生……现在爹爹决定要放手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不想再坚持了,想休息了。阿九,你不会怪爹爹偷懒吧?”阿九噙住泪,虽不大懂,却摇了摇头。
男人咳了一阵,从衣襟内摸出一枚玉扳指,拇指细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像是要理清上面的每一条纹理,温柔而悲伤,过了好久,放在阿九手中,带了些温热的触感。
他未作声,阿九也就没问。过了好一会儿,他别开脸去,道:“这个……你……什么时候没银钱了,把它当了,上好的岫岩玉,能换不少银子呢。”
岫岩玉,玉中极品。阿九也曾听说过。
他说罢,喘息了一阵,待气息平复,竟然没有再咳嗽。阿九看着爹爹,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焕发着往日未曾见过的异样光彩,耀得整个人看起来都格外精神。阿九心里一个咯噔,寒意从心里爬上来。男人举目望向窗外,眼中只余淡淡笑意,风轻云淡。
他舒缓地合上双眼,嘴角上扬,勾出一抹笑容似云。
阿九用力按了按手心握着的扳指,翠绿冰凉的玉石嵌入手心,冰冷的触感从手心里蔓延开来,遍布四肢骨骸。胸腔里有一个地方失落落空荡荡的,像是被剜去了什么,不觉得疼,但说不出来的难受。阿九突然想起来爹爹以前给她讲的比干被剖心的故事,阿九想,比干被掏了心,应该也不疼吧!
不知是从何时起,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吧,每天总要有两三个时辰,爹爹一直望着窗外,眉宇间绞着浓浓的哀愁与期盼。阿九不知道爹爹在看什么,像是在等人,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什么都没等到,爹爹眉目间的哀愁又多了一丝,期盼少了一分。虽是习武之人,但爹爹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特别是三年前爹爹第一次吐血之后。有的时候,看着他浓重的眉纠在一起,汗珠滚滚,牙齿紧紧咬着青紫的下嘴唇的样子,阿九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想起常师傅说的“强凝起最后的心神维系生命,只是,这其间的痛苦,却是常人不堪忍受的”,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过爹爹既然那么痛,就不要再等了,放手吧!可是此时亲眼看着他放下,离开,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释然,爹爹可以解脱了,可是自己呢?此后,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天地间,再无一人可以关心她,呵护她,没人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哄她吃药,她睡不着的时候给她讲故事,她笨拙的手玩不起发髻的时候帮她挽发髻了……
后院有一颗很粗的梧桐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但肯定的是它已有好大年纪了,阿九双臂圈着围不住它。阿九将爹爹安葬在树下,以后没有自己的陪伴,爹爹还有这棵梧桐相陪,下雨时,爹爹最喜欢坐在窗前听一夜梧桐雨了。
阿九找了一块木板想削了当做墓碑,可是她的手太笨,好几次都差点削到手指头。那时和爹爹一块砍了树做桌椅,她也拿着凿子学着爹爹装模作样的凿凿,爹爹笑着拿下她手里的凿子,道:“你是个女儿家,手皮嫩,这些活计做不来的,乖,坐一边看着去。”阿九嘟着嘴看着爹爹:“哼,人家可是第一次做,爹爹第一次做的时候,做出来的比阿九的还要丑呢,我可是偷偷看着的,爹爹你可别想耍赖!”爹爹含笑看着她,没有否认,缓缓开口道:“阿九,你将来会嫁给一个疼你爱你的人,他对你比爹爹还要好,他会呵护你,不会让你做这些木匠活,不会让你手上磨出茧子,他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受一点的伤害,他会想法子逗你开心……”阿九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侧着脑袋打断道:“她会给阿九买上次在集市看见的那个面具吗,阿九好喜欢,他要是给阿九买了,阿九就会很开心的!”爹爹宠溺地一笑:“会的,只要是阿九喜欢的,他都会买。”阿九开心地要跳了起来:“太好了!那他真好,阿九要嫁给他!不过爹爹,什么是‘嫁’呢?”
“嘶——”手指头上一阵锥心的疼,低头一看,殷红的鲜血滴在了木板上,晕染出一小片鲜红欲滴的花朵。阿九把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继续削。终于削好了,她看着手里凹凸不平的木板,想着她说错了,这个比爹爹第一次做的桌椅丑多了。可是,爹爹再也不知道了!
提笔欲写,才发现却原来自己都不知道能写什么。记忆中,从不知道爹爹的姓名,爹爹说她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出生的,满山黄花,遍插茱萸,所以叫阿九,她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踌躇一会儿,阿九写上——阿九之父之墓,看着这个墓碑,心头忽的涌起一股悲涩,原来,连自己都不知道爹爹叫什么,而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好像从没来过一般……忽而想起爹爹最后的那个笑容,自笑一声,何必在乎这些呢?至少穷其一生,爹爹有他想要守护的东西,虽然最终爹爹并未等到,可是他已经放手了,有什么能比得过一份释然呢?
一切都料理好了,阿九累得没了力气,斜歪在梧桐树上,看着爹爹,感觉刚才被刺破的那个伤口忽然痛了起来,从指间蔓延到胸腔,锥心蚀骨的痛,原本干涩的眼眶,却忽然像开了闸似的,泪珠子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从一开始的呜咽,慢慢变成抽泣,后来,嗓子沙哑,好像泪要流干了,阿九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不知道拿盆子接起来,有没有一盆子呢!十指连心,果然不错!
爹爹去后,阿九一个人做饭,洗一个人的衣服,一个人睡觉。没有爹爹缭绕着药香的饭菜变得寡然无味,没有爹爹咳嗽声的夜寂静的像鬼一样可怕……突然发现,这个阿九生活了十六年的屋子是这样陌生,陌生得让阿九感觉不安,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块,空落落黑洞洞的,望不见底,无端的令人害怕。心上好像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一样,说不出来的痒涩难受,想要抓住一些东西,可是又偏偏什么都抓不住……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淡然对待,本以为可以说服自己,爹爹的去是解脱,可是,为什么,心里那么的空,好像少了点什么,连着骨肉心血,说不出来的疼。
十六年来的第一天,她明白了孤独,而它,以后再也不想体验。她决定离开这里,这里有自己跟爹爹的回忆,也有爹爹的执着等待,悲催绝望,这里住着爹爹和阿九的回忆。而她,现在才发现,这里所能存在的只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他的小女儿,离开了任意一个,这里的温馨只会变成寂寞孤独的枷锁。
阿九决定离开。
她将扳指用绳子结了起来,挂在脖子上,冰凉光滑的玉石贴着肌肤,倒觉得暖意融融。不愧是上好的岫岩玉,阿九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