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恒河侯爵夫人

2、借尸还魂

　　是一个漆黑无底的深渊，我的整个身体被好像被灌注了水银，沉沉地向下方坠落。这深渊里没有方向，也没有任何人。有一刻我以为已经到了地狱，但我毕竟还是没有死。

　　眼皮沉重得张不开，可是眼球上是暖暖的猩红，就像从前无数次我闭上双眼，在阳光中看见的，同样的色泽。胸口憋闷，在偶尔的清醒中，我还能听到自己虚弱的呼吸，以及无力的心跳。

　　应该是被人救了吧，在半昏半醒之中，似乎有人用湿毛巾擦拭我的脸和身体，用勺子喂我水喝。

　　再一次张开眼睛，我看到的是空寂无人的房间。
　　木制雕花的窗户和门，木质雕花的架子和桌椅，我身下的床同样是木制，悬挂着洁白的床幔流苏，层层叠叠如同雪浪。身上是一床湖水绿色的锦缎面棉被，丝光流转，遮住我虚软的身躯。

　　屋子里冷冷清清，中间摆着一个火盆，里面火炭烧得通红，噼啪作响。

　　“公子，您可醒了。”十三四岁的少年端着一个食盘推门而入，一身青衣，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朝我奔来。圆圆的眼睛大睁着，如同某种在松树上跳跃的啮齿类。

　　“啊”
　　然后，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低沉的，只有男人才会有的声音。

　　我不是被谁所救，我原来是，借尸还魂。

　　“醒了就好，宫主说您要是再不醒来，可就要扒了小人的皮。”少年不由咂舌，声音里透着无限欣喜，我只得回了他一抹笑。

　　一股凉气就凭空从脚底钻上脊梁，那深入骨髓的冷，连身上厚实的被，炉中燃烧的火，都驱散不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的话，您唤小人阿青就好。”

　　那叫做阿青的少年递给我一碗粥。青花骨瓷小碗，晶莹剔透白粥，一缕热气氤氲就在眼前弥散开。捧着碗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就是我的一双手了么。

　　“小的是这兰居的小厮，三天前就开始伺候公子了，这几天为公子净身喂药的都是小人。”圆圆的眼睛眯成两弯月牙，讨好地笑。

　　“阿青，能否给我找面镜子来。”

　　借尸还魂么，也罢。

　　菱花双纹的黄铜镜，镜面光滑如水，镜子里有一张男人面孔。
　　微黑的肤色，浓眉大眼，嘴唇因为脱水而苍白。我苦笑一声，镜子里的容颜也相应扯了一下嘴角。

　　这就是我的一张脸了么。

　　只是一张普普通通，二十出头男人的面孔，或许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二十岁出头的男人。

　　曾几何时，我也近乎绝望地，遐想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能够让我爱的女子，过上平平常常的生活。若那样，我和嘉辰，不至于流落到背井离乡，不至于落到遭人唾弃。

　　尽管那样得来的伤害，我不曾放在心上。那些苦，我亦心甘情愿。

　　我和嘉辰，如若有一人为男子，该有多好。

　　可我此刻占着这男子的皮相，又有何用。那个着一身火红，在冰天雪地中从容赴死的女子，不会再有，那个深深爱着，耿耿不能忘记过去的女子，永远不会再存在。

　　天，你是对我仁慈，还是对我残忍。

　　“公子，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少年换上一幅担心的表情。
　　“没事，只是有一点累了而已。”
　　“还有，阿青，谢谢你。”

　　少年陡然间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嘴唇张开，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可我看见他圆圆的眼睛里，有粼粼的波光荡漾。

　　是这样么，这弱小的少年，习惯于使役，习惯于被压榨，没有关怀。仿如田中埂边的牛马，主人肆意的打骂都是理所当然，，陌生的善意，如同遍体鳞伤时，一只温柔的手，可以让你感动。

　　可是阿青啊，你这份感动又能保持多久呢。

　　我轻轻躺下，合上双目，等待黑暗的又一次降。

　　身体很快就好了。
　　我到底是谁，为何会在这里养伤，并没有去过问。反正该知道的事情，自然会知晓。

　　阿青看来对我很好，差事做完，便来陪我聊天。尽管有些事情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趣味：比如厨房张大娘的手艺有多好，西院梅馆的红梅开得多艳，或者主子最近宠幸的一个歌伶，曲子唱的能停云止雨。

　　是怕我寂寞吧，这孩子乖巧伶俐，得了人家一点感激，便掏心掏肺的对人家好。纵然他不知道这些生活琐屑，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二月的冬阳透窗而过，洒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之上，荡起些微的暖。

　　我坐在椅子上，品着上好的碧螺春，静静听少年用特有的清脆声音，讲他的故事。

　　然后，我就看见了凌寒。
　　很长时间里后，我都不会忘了那一刻的惊艳，凌寒用他绝世的容貌，在我脑海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那是极美，也极冷的一个人。
　　二月的寒冬里，他颀长的身子只着一身单薄的素白，挡住身后灿灿阳光，那光给便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圈夺目的光华，飘飘然如同天神降世，翩翩乎如仙人临凡。片刻眩目后，我才看清他的脸。凝脂白玉一样的色泽，两道浓淡相宜的长眉之下，是一双漆黑的狭长的凤目，鼻若悬胆，嘴唇泛着湖光潋滟的水色。

　　然而这张本该颠倒众生的脸上，没有半分人类的表情。只是一味的霜寒雪冷，疏离于这红尘俗世。
　　自那双眼眸之中，射来凌厉的清光，直直地刺入我的眼睛。

　　醒了。
　　声音如银瓶乍破，冰泉泠泠。他的话，竟然都是冷的。

　　我被他的容貌震惊的呼吸一滞，只能狼狈的点点头。

　　边上的阿青已经跪下，瘦弱的身子微微地发抖，想必是为他气势所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寒让他退下。
　　我看到阿青逃命也似地里离开，才发现这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并且，冷得厉害。

　　他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用一双欺霜赛雪的手在我身上拍打了几下。我便浑身抽搐着，滚到他脚下。

　　痛。撕心裂肺一样的痛，血液逆流一样的痛，骨肉分离一样的痛。

　　我听见野兽一样的嘶吼，冲出我大张的嘴，充斥整个房间。

　　经他手指渡过的气劲，如同热带丛林中，暗藏杀机的茑萝藤蔓，吸吮我的骨髓与脑浆，血水与□□。从我每一道骨头的缝中奋力屈张，钻出筋肉与皮肤，尽情地蜿蜒纠结，在身体的每一方寸开放出斑斓的，名为疼痛的血肉之花。

　　身体在地面上辗转，痉挛着。重重汗水湿透了月白色素缎中衣。

　　你是何人，半夜探我碧路宫，所为何事？
　　还是那冰冷的声音。

　　碧路宫，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原来，这里叫碧路宫。这又是多美好的一个名字。

　　我叫萧征......我来这里......是要寻找一样东西......
　　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不完整的话。这是我唯一的答案，但我知道，这答案他并不想要。

　　疼痛在体内僵持，四肢夸张地扭曲。手背上青筋暴露，手指不自禁地在青石地面上，留下了道道血痕。

　　分筋错骨手的功力，会持续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里，你就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是谁吧。

　　在剧烈的疼痛中，我看到他转身离去。
　　话语有多残酷，面貌就有多美，九天明月一样冷清摄人。寒夜也似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温度。

　　门扉洞开，他洁白不染纤尘的靴子，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冬日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泼洒进来。照在我颤动的身体上。

　　暖暖的疼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