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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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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旬下了几场雨,亭中望去,细雨霏霏,垂枝油绿。沈雪隐没有带侍从,他只打了一把简单的朱角伞,在长廊的尽头立下,稍稍抖落了下伞面上的雨水。
君子烟襟轻折扇,冷似秋雨寒。
这月的药由沈护法亲送,倒让我有些意外。我坐在长廊的雕栏上,把手中的酒壶朝着他举了一举:“有劳沈护法。”
沈雪隐走到我眼前,背脊靠上身后的廊柱,雨声淅沥了一会儿,他忽然淡淡笑了声:“不知我还有没有,再向云华讨口酒的资格?”
他问得随意,笑得熟悉,就像最初相识时一样倾盖如故。我同他说不上谁欠谁,恩情仇怨,错综在一起早已成了笔糊涂账。我把酒壶一放,拿了两个未开封的酒瓶抛了一个过去:“酒觞小器,不过要是斗酒,雪隐可别醉了。”
沈雪隐轻巧接过,掀了红封就仰头喝了一口:“好酒,好香气。”
我们一人拎了一瓶陈酿,在廊下断断续续地交错喝着,我坐,他立,屋檐上落下一串间歇的雨帘,远处的池塘接二连三地溅落着细小涟漪,清雨静幽,无欲无利,犹如回到洛阳的红梅茶庄一般。
“云华,”沈雪隐望着头顶沉沉的天空,“这里的雨,不及洛阳恣意。”
我抬手喝了数口酒,道:“同景不同心,心神自由之时,何愁没有美景。”
沈雪隐看了我一眼,笑道:“你又何必挖苦我。”
我摇了摇头:“云华只是想念了暖香楼的柳姑娘。”
听到这一句,沈雪隐忍不住笑了,他笑得开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惬意。少顷,他转过头去,视线里盛着满目的雨线:“有时候,你会让我羡慕起他人。”
“……”我道,“那只是,如同洛阳一般罢了。”
不神谷是沈雪隐已经深陷的牢笼,就算他曾迷失于红梅公子的假面中,但他最终选择的,依然是沈护法的身份。自由,洛阳的自由的确美好,甚至美好得像虚幻一样,而我存在于洛阳的记忆里,对于沈雪隐来说,其实都只能是镜花水月。
天净雨止,沈雪隐走了。他拎走了一个已经空了的酒瓶子,却留下了那把独自撑来的朱角伞。我知道,他以后,都只会是不神谷的沈护法,雨中酌酒,不过是我们各自都不道破出来的,最后一次的畅饮。
劫火金丹,过了中秋献祭,除了沈雪隐私下送来的这一颗,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夜里,我在月光中搂住凤尧,他已经快睡着了,迷瞪着眼睛勉强应了声“嗯?”。我亲了亲他裸`露的肩头,轻声问道:“以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在直阳宫中都做些什么。”
“练功……授业……自然有许多事……”
“那掌门会不会想我?”
“……事情这么多,才没工夫想到其他!”
过了一会儿他觉出不对,翻了个身看向我:“为何问我这些?”
凤尧的确没有以前好骗了,我不想再如以往一样隐瞒他,便挑了句:“沈雪隐给了我这月的劫火金丹。”
他沉吟片刻:“伯夷还是有点用处的,叫他拿去瞧几眼,解药迟早会有。”
我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我知道。”
凤尧任我抱着,在夜色中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之前那个骗你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是会时时想着要骂你,所以,身为直阳宫的大弟子,别想就这么轻易死了,给门派蒙羞!”
他就是如此,因为倔强而口是心非,却又比任何人都要诚实。窗外的明月已经近圆了,我轻轻揽紧他的肩背,把吻落到头顶的乌发里。
“好。”
八月十五,裂天池。
献祭罩阳神功,是不神谷中的一件大事。天色尚还雾蒙蒙,裂天池前的大道上已经宫灯盏盏,谷中无人不出,连绵的队伍蜿蜒成无数条长而齐整的线形。闻妥拿了我的令牌,一路破开队伍挑了个高台上的好位置,我带了几名近侍作壁上观,凤尧混在其中,戴着半张漆彩面具遮挡面容。伯夷也不知匿迹去了哪里,拿着拂尘宫灯的侍从们实在太多,我一时寻不出他,便也随他作罢。
献祭一事皆由沈雪隐一手把持,靠近裂天池的静安门前早有三层侍卫把守。武林中的牛鬼蛇神每一个身边都配有一个“陪侍”,负责打点茶水及领路。我看了个大概,靠前的一些全是暗刑司乔装,一旦有人按捺不住,凭他们的功底,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处决掉,再是轻易不过的事情。
场面控制得滴水不漏,目前看来,只有等待魔头现身,才见得到罩阳神功。
随着时间流逝,头顶开始云开见日,宫灯不知不觉地都熄灭了,大地曝露于白日之下,裂天池巨大的峡谷之景蔚为壮观。
此处我都不曾来过,那破开的峡口,仿佛是天地间裂开的一道巨型伤痕,池水在透出来的日光照射下模糊了涌入的源头,看起来仿佛是天上之水倾泻而下,滔滔气势,让人不由屏声敛息,卑己动容。
裂天池,的确字字不假。
人群开始喧哗,不神谷谷主迟迟未肯现身,辰时已到,裂天池之景亦出,再不是能被轻易安抚的时刻了。
“沈护法!”有人出言,“既已天明,不如请出罩阳神功,免叫众英豪空等!”
“不错,谷主既然诚邀天下,便也不可失信于天下,我等是为献祭赶往,可不是为观赏奇景而来!”
台下顿时齐声应和,沈雪隐没有说话,背扇转过身去。人群一时有些失控,站在前排的几个试图冲上高台,还未越过侍卫,忽得脚步停下,浑身犹如被点穴一般手脚僵硬,动弹不得。一个两个都如石像,顿时没有人敢妄动靠近,众人退回到大道中,面面相觑,手中不由都摸上了兵器。
清脆一声响,一把银针飞射而来,针尾连着极长一条红色细线,一瞬之间扎进台前一人的颈下穴位。
“体外吸窒蝗。”红线的另一头是一阴邪男子,他噙着寒笑,眼角下一颗朱砂痣刺眼鲜明,细线绑在他的左手食指上,另一只手的搭线姿势,竟像是种听脉之姿。他是那日湖畔错认的红衣人,我看了眼凤尧,我家掌门眉宇清越,丹唇外朗,与对面那个浑身邪毒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是怎么眼瘸认错的?
沈雪隐回身拱手:“先生医术高明。这只是不神谷的自保之措,若群雄有序,吸窒蝗自然不会恶食。”
“放心,我对在场之人的死活根本无意。”他将线一扯,眨眼之间红线银针便消失无迹,挥袖一收,三只壳翅龟裂的死蝗顿时啪啪落到了地上,“只不过,最忌别人在我身上使把戏。”
周围人见了这些死蝗虫,纷纷往身上惊恐抓挠起来,沈雪隐看也不看,只笑了笑,道:“雕虫小技,先生眼中自然是班门弄斧了,不神谷失礼,请先生上高台入座。”
“哼,”那人傲慢怪异,并不理会沈雪隐的邀请,“闲趣一游,何必登高,免得上得去,下不来。”
这几句话看似无意,倒颇有余味,那人在台上扫了一眼,视线看向我:“右护法云华?”
我愣了一愣,此人似乎认得我,不然即使称呼,也应该是叫右护法宋庭宣才对,但是我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怪人,脑子里更是全无印象,几乎可以确定不是相识之人。我拱手道:“正是。”
“也不过如此,还道有甚稀奇。”
这等毫无礼数的霸王是打哪儿来的。我道:“阁下何出此言?”
他大笑两声,眼神很是轻蔑:“我以为,打败了一代名侠林长萍的人,必定武艺高强,内力深厚。但是亲眼见到,却是个寒毒遍身,邪瘾入骨,仅余一月性命的将死之人。”
我心下惊诧,他既未听脉也未近身望诊,幻蟾水在平日根本不会毒发,看去理应与常人无异,此人只凭草草一眼,居然猜得分毫不差,连时日都了如指掌,可见医术实在可怕。凤尧在我身旁已经变了脸色,他按住剑柄,忍不住要挪动脚步,我站起身冲台下做了个相邀之姿,不动声色地将凤尧拦在身后。
“哦?先生既然高见,不如听脉诊断一番,也好让在下‘死’得明白。”
那人笑得一脸遐逸:“天下间我只医两样东西,一是美人,二是黄金。况且你已救不活,纵使是螓首蛾眉,在下也是爱莫能助。”
我听罢面色不改,也没有继续接话,只重新坐回到座位上,中断了这出边角戏。
众人只关心身上的吸窒蝗如何除去,也无心理会不神谷的护法是生是死,纷纷吵嚷让沈雪隐先撤去蝗毒。我在混乱间看向凤尧,不能说话,便只用眼神告诉他,没关系,还有伯夷可相助。凤尧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他想走过来,但他最终还是留在原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当然清楚,没有解药,迟早会被幻蟾水吞噬性命,劫火金丹最迟今晚必须服下,而伯夷却仍全无头绪,有没有结果,已经一目了然了。我不怕死,化作尘土亦是逍遥自在,我只害怕我家掌门,以后会难过寂寞。
时日偏临正午,裂天池的池水忽而冒出零星气泡,起初并无人注意,但是爆破之音愈演愈烈,不由让人接二连三地侧首注目。
“恭迎谷主!谷主千秋——!”
大道的尽头,仿佛早有安排一般响起整齐的行礼声。
我站起身,和凤尧对视一眼。
终于来了,不神谷谷主,以及罩阳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