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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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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帝都的一号空港倚着行李等候。然后一辆车开来,我爱的女人摇下车窗对我一笑。
“我们会在新耶路撒冷再见,”她的声音和着背景音乐中的阿拉伯女声,“你上来吧——看到没有,我说到做到!”
我就打开后备箱,把行李都放进去,然后坐到车的前座。卓周一手搭在窗外,磕掉细细长长的女式烟的烟灰,戴着茶色太阳镜,嘴唇涂成鲜红。这是为了贴合父亲继承人的形象,而她的本质还是那个敢做敢说、穿着大号T恤衫赤脚跑来跑去的热风一样的姑娘。她摘掉眼镜,目光深情而凶狠,好像一头狼。车子发动了。很久以前,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也开过这样的跑车,音响里放着重金属音乐,尽管他并不喜欢。而现在,我看到他和机械师亚米特里一起挤一辆满员的公交车。我亲眼看见机械师亚米特里扒住后面一扇气窗,一个引体向上便越过人群钻进了窗子的狭缝里,然后两人一起帮阿特琳娜挤上公交车,莱斯利再爬进窗子。公交车在一片狂怒的人群中缓缓开动,莱斯利终于慢慢把右腿挪进了车窗里,两人相视而笑,这就是他们的幸福生活。
我如今灰头土脸,头发有两个月没剪了,刘海渐渐长过了眼睛。我还是穿了一身黑,首都的夏天闷热但不潮湿。新耶路撒冷是首都附近的一颗卫星,那里的人造大气里热浪滚滚,街道充满灰尘,偶尔有海和沙漠的气味。所有的建筑都漆成明晃晃的白色,一幢接着一幢,小巷的街道是鹅卵石铺的。它也有那些蜜色的古城墙和老式的民居,为了营造出和过去那座城市一模一样的氛围。卓周的家就在那儿。
“事情都解决了?”途中,我问她。
“我答应过你要解决的,就是解决了。”她回头露齿一笑,无忧无虑。
我们在风中疾驰,卓周简略地讲起她的事情,原来她父亲死后,各位夫人都处心积虑地要夺走遗产。但所幸卓周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减少了事情的复杂性,故而轻松地击败了所有其他人。一击败其他人,她就为自己做主,接手了父亲名下的一切生意,并且退掉了婚约。现在谁也管不到她了,更何况那个看不起女人的小胡子男人?她不必再结婚,不受任何拘束,而我碰巧也是。
卓周的家在一个靠近云霄的地方,在一个山丘的最高处,街道的制高点,高级公寓的透明阁楼上。从那里,她摘下阳台上的西红柿,煮了一锅汤。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番茄了,这都是住在这里的富人才会享用的食物。作为我们,一向都只能吃到罐头里压成泥状的番茄酱。所以我从来不知道瓤里会掉出晶莹的橘黄色的籽。吃完了饭,我就把行李里的东西拿出来,摊了整整一个房间。我们看着这些上个世纪的档案相视大笑,就像亚米特里想起莱斯利很有钱时那样在街角无声地笑,虽然后来他没有如愿以偿。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是什么?没有钱。只要有钱,一切都不会那么恐怖的。
我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
通过我这双因使用过度而视界模糊的眼睛看去,我第一次看到了人类世界的巅峰样子。它就像一座冰山,只有十分之一露在海面上,另九成则在暗不见天日的海底——现在我看到了辉煌的冰山顶端的景象,这里蓝天白云,碧海长空,远处的空港停泊着巨大的飞行船,在我们的脚下,城区犹如阶梯一般铺展开来。室内宽阔明亮,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带有一种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的气息。这和我所认识的帝国完全不同,不过以此作为人生的一个终点,也已是我终日梦想而不得的好事了。
说到底,这就是几个世纪以前人们过的生活,现在则是一种奢侈。不过,我的生活正走向越来越光明的方向,整个帝国也是如此——整个人类社会也是如此。那些边陲的小行星,总有一天会彻底被抹消,走出人们的记忆,被遗弃在历史的深处。再也不会有变异鸟,不会有三流大学和油膏,不会有后院和黄铜色的女人;没有自行车、电风扇或是五金店老板;没有半夜被炸毁的楼房或是蹲守的□□头目。
卓周知道我近视无药可救的事。这并不是不可逆转的,只是需要钱。她便提议说:大不了我出钱给你治好就行了嘛!我说:那么我这双眼睛就是你给的。她走上前来,碰了碰我的下巴。我正跪在床前的地毯上,天花板的游鱼在我们身上投下透明的阴影,亮得吓人的阳光从窗口照进,使我光明得无处遁形。
她笑了,说:好,那么以后这双眼睛就只准看着我一个人。
我看着阳光中的卓周,她美丽,棕色的皮肤泛着光泽,黑色的卷发勾勒出无法描绘的线条。她的双眼如两潭有鱼游动的泉水,睫毛深长,轻轻扇动,腮上泛起狡黠的笑纹。于是我郑重地看着她,对她说:
好。
那么以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没问题。
好!她拍案便道,那就让我们联手,干出一番混事儿来!
卓周说,她一生的愿望,就是在年轻时挣一大笔钱,然后开始胡作非为。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年轻自由,干着不一般的事情,又有一大笔钱,还有什么混事干不出来!
在这里,她握住我的手。我也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我们在一起,我们都这样了。
省略后来我们干的混事,我的故事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几个月后,听证会如期召开,事情是这样的,有当年参与我的事情判决的官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为证:
“其实的确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当年做得太过分了,炸掉了一整颗星球,这就比较难解决。”
而阿特琳娜案也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其实的确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当年做得太过分了,换掉了一整个女人人体,这就不好对她的家人敷衍过去。”
亚米特里坐在听证会的陈述人席位上,旁边坐的是莱斯利特兰巴契尔。阿特琳娜出现时,在现场引起了不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此后具体谈了些什么我已忘却,只记得舆论倾向几乎是一边倒。这是一次规模极大的听证会,而且作为近年来难得的时间又长情节又严重的案例,在星系的行政首府举行。当日到场者有近千人,场外通过录音设备直播的席位有一万个。我后来知道,有不少人是从邻近星系赶来的。每个人在看到那个黄铜色身体的女人时,心中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派来参加听证会的行政委员会是首都指定的,和研究所并无瓜葛,故而讨论后也给出了比较合适的意见。
第一,他们承认了研究所的错误。这是对人权伦理的蔑视和挑战。
第二,他们也承认了阿特琳娜精神和□□上受到的伤害,应予赔偿。
第三,既然事情已无以挽回,建议家属不要过分悲伤愤怒,可考虑索要经济赔偿,而不是提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如“给受害人换回以前的身体”等。
亚米特里冷静地提出,他们的要求并不是换回以前的身体,而是给她一个新身体。委员会成员反驳说,一具身体的造价太高,且技术不成熟,莱斯利便反问道,首都的一些高官巨贾曾经非法为自己改造身体,既然他们的技术成熟,为何给一个平民姑娘改造的身体技术就不成熟呢?
不管怎样,听证会结束时,事情有了一些转机。
最后达成的协议是,先让他们参观保存了阿特琳娜当年身体的冰库。此外,在经济赔偿上再好好协商一番。
事已隔多年,亚米特里已经忘记他年幼时住过的舰船。
他也已经忘记了当时的种种细节,但研究所的工作事无巨细,全都一丝不苟,近二十年前的人体资料还好好地存放在新雅典殖民地的某个冰库中。那是一个距离他们不远的行星,安排前往此地的行程十分方便,可以说他们几乎是第二天就踏上了这条旅途。
阿特琳娜坐在哥哥身旁,亚米特里看到她,不禁感慨地想起过去的五年。莱斯利特兰巴契尔魂游天外,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想到第一次见到阿特琳娜时她身首分家的样子,想到亚米特里家过去砖砌的后院。之后,他又不禁回想起一些甜蜜的夜晚,是招待所绿色剥落的墙皮,空调嗡嗡声和被窝中度过的只有彼此的日子。在那里他晚上奋笔疾书,然后亚米特里走过来劝他早点休息,低下头生涩地吻他。机械师的恋爱是可悲的,极度疲累之中也只有身体的纠缠,他站起来回应这个吻,然后在天旋地转中被一路推到被子上。后来他们结婚了,结得又潦草又穷酸,幸好谁也不在意,这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浪漫。
“为了我们黄金的女武神。”
亚米特里在咬着他的耳垂的同时,把一句话喷在他耳廓上。此刻他处于极度的幸福和疲惫中,便宜的小旅馆里床板猛晃撞着墙,隔着一堵墙,阿特琳娜正仰躺在地面上,为自己插上电源,享受一天中难得的几个精神清明的时刻,往互联网上传递着几个字节的信息。
我后来知道的一件事是,亚米特里和莱斯利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这一切都是在他们看了冰库里的东西后发生的。冰库的门徐徐打开。在工厂一样的空旷空间里,他们沿着走廊前行,工作人员把他们带到
一个放满大铁盒子的区域,像自助餐厅里存放生冷海鲜的冻库。
他们本来犹豫了一下,是不打算带阿特琳娜来看的。
但是那毕竟是她自己的身体,她阔别了整整18年,永远停在了一个小女孩形态的身体。
冻库的门缓缓升起。
首先是第一件,那是一条右臂。
18年前的一条右臂,属于小女孩的纤细手指,白皙的手腕。
然后一路看过去,触目惊心的一件件人体器官按日期分门别类,最近的一件是8年以前,没有好好保存,是萎缩干瘪的脑部组织。一件件脱水的内脏,栩栩如生的身体部件,莱斯利瞠目结舌之余,也终于一睹阿特琳娜可能会有的美貌。她要是正常地成长起来,会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也许在艺术学院的一棵苹果树下,新佛罗伦萨的温暖阳光里,她会遇到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然后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她的褐色头发和碧绿的眼睛十分迷人,亚米特里所言不虚。但是躺在冰库里的头颅却让他感到如此害怕。
这件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你的、我的、他的头颅,都会躺到这个冰库里来。
亚米特里咽了口口水,他的喉部肌肉紧张,事实上,他浑身的肌肉都十分紧张。
“快。”他推了推莱斯利。
莱斯利迅速会意。
他在阿特琳娜凑上来之前眼疾手快地按掉了她的电源,但可怜的姑娘浑身上下迸出一阵电火花——她看到了。她看到自己的身体被锯成一块一块放在冰库里。她的思想发疯一样在整个身体里乱撞,迫使莱斯利不得不强制把她的备用电源也切断。
他把她扛回小型舰的客舱里,神情严肃。
“我们会为你复仇的,”他轻声许下诺言,“不依靠法律,也不接受赔偿,而是用我们祖先的方式——我黄金的女武神!”
帝国历244年秋,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回了一次他住过的公寓。五年来他从未回去过,他首先去检查了他的车,发现那座停车场已经废弃,他的车在一个角落里被小混混写过画过,车窗还被砸破了,但如今上面长满了藤蔓,被隐藏进一片深深的暗影。
他又打开了他公寓的门锁。出人意料的是,门锁竟还打得开,屋内一切设施早已停用,地板上积了几厘米厚的灰。他走到卧室,发现床上躺了一具女人的骸骨。尸骨的上下颚间叼着一条羊毛毯,冰箱里一切食物都被吃光,甚至连羊毛毯都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她是在这间公寓里静静地饿死的。在这个群星璀璨、亘古不息的宇宙,五年倒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它使一个人变穷、失业、恋爱、诉讼、结婚、上访,甚至还弄死了一个女人。莱斯利则不客气地把公寓上下一切能用的东西都扫荡光,回身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楼道中。
“别了,爸爸。”他喃喃道。
特兰巴契尔家族的族长在224年秋死去,死时八个女人在医院的病床旁守候,都希望他能在遗嘱中提到自己。
他回去了。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时年244年,我正打算干下第一件混事:我把黄铜色女人的故事写下来,我要使每一个人知道,曾有一个黄铜色的女人存在过。而在后来,就是这尊黄金的女武神干出了令整个帝国颤抖的事情。而在幕后主使复仇的两个人现在正面对面躺在一张床垫上。他们此时在窃窃私语:
——你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别管了,我也不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