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去纽约的前几天,我在Facebook上发了条状态。两分钟后,便收到他热情洋溢的站内信:"Let's make this the OMG YOU'RE ON THE EAST COAST trip!!!"他人在波士顿,却非要连夜开车来纽约看我,哪怕我的时间表只能给他腾出早上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认识于五年前的一次夏令营后三年不曾联系,不想去年的暑假他竟然来北京找我,而这次居然又得以在纽约相见。我嘱咐他开车小心,微笑中,思绪倒退回五年前的暑假。
大概很多成长于两种文化之间的孩子,都曾经纠结于"identity"的问题。这种对于身份的困惑与迷茫,在2005年的暑假在我身上体现到极致。逃离了的国际学校一群美国富家子弟的嘲笑,“国际生”的身份又让我在学习竞争激烈的国内重点初中处境很尴尬。青少年时期特有的矫情,让我觉得命运在我的脑门上贴了个“局外人”的标签,如宿命般的阴魂不散。这样的一个暑假中,我来到了CTY这一片净土,遇见了这个带着同样困惑的ABC男孩。
纽约八点二十三分,我接到他的电话。他气急败坏地说他想杀人了。原来他在进曼哈顿的桥上400米的距离,已经堵了一个小时,估计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我笑着说,没事儿,那我们别去逛博物馆了,罚你陪我当一天baby-sitter,跟我带弟弟去看大学吧。电话的那头没了声音,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听见街上有人喊了一句"Jump in the car!"一抬头,就看见这家伙带着他十万伏特的笑容,光芒万丈地出现在我面前。这让我不由想到五年前那个书呆子的自己,跟他打招呼时竟然失神忘记看路而撞到墙的一幕。还好,现在成熟多了。
到了哥伦比亚,我看弟弟和招生办处得很是融洽,于是放他一个人去跟导游转圈,在校园里面边散步边跟T互道别来之情。有些无法想象,他比我只大一岁,却已经是医学院的研究生了。他跟我讲起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种种疯狂、抱怨着医学预备班的各种头疼考试、怨念着奥巴马的医疗改革是如何"screwed over all the doctors of the country"。我也跟他讲起这一年来在斯坦福的种种经历以及自己那未曾改变的梦想。谈到梦想,他眼神一黯。我于是问他,你是怎么决定要走学医这条路的呢?这条路很好,可是一走下来就是四年的医学院、五年的实习、一生的轨迹啊他笑笑,因为家里啊,他说,我的人生已经为我铺好,就算我想也不能回头了。
也同样是在五年前,他讲过类似的话。14岁的我问起他是否想过要去哪里上大学的时候,他回了一句“让我去哈弗一直是我爸爸的梦想”。当时没有听出其中弦外之音的我,还很认真的说,如果你去了哈弗,我过一年会过去找你。后来,他与美国的各个名牌大学失之交臂,终于去了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一个五年拿下医学位的全额奖学金项目。他变得无比现实,开始考虑医疗系统中的层层竞争、考虑两个弟弟的学费负担、考虑父亲生意上欠下的一笔笔债。然而对于父母落空的期望,他却从来没有能够释怀。他其实是一个富有艺术才华的人,但是束缚于父母对职业"respectability"的观念而走上了最古板的医学之路。
脑海中愤慨、心痛飞速闪过,我却平静地微笑着跟他讲起一个被我曲解多次的法国哲学家,萨特。
而正是因为人是先存在而后有“定义”的,这意味着每一个人在每时每刻都在重新定义着自己,也同时在重新定义着何为“人类”。在你人生到头之时,你不过是你一切行动与决定的总和。对你人生价值的最终评判者,应该是你自己。而你随时都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定权,哪怕是此时、此刻、此秒。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突然转过身对我说,有一件事,其实我五年前就想做了。
去吧,我支持你。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被他吻了。
只能说,完全没有想到五年前的那个暑假,竟然不只是我暗恋他。
下午,我让他开车把我和弟弟送到茱莉亚。他在65Mile的高速路上跟弟弟炫耀自己能够不用手开车时被我瞪了一眼,然后一只手乖乖放上了方向盘。到了,我让弟弟先下了车。
跟你说一件事可以吗?
是我先打破了车里的沉默。
你说。
不要等我。
为什么?
因为
我戏虐地眨眼,
下次见面的时候,也许我已经"taken"了啊
OUCH.
他故作伤心状。
不,只因为我已经决定这一生会在中国。
他沉默许久。
好吧,我知道了。
看着他开车离去的背影,我又有一瞬间的失神。当年在两极中一起迷茫徘徊的两个小孩,如今已分别于两个国度。
后来,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Of course, time passes and it is inevitable that we change, grow up, and begin, perhaps intersecting but ultimately different paths. I do not know how much our trajectories in life will coincide in the future, as time passes, as we grow and change. I do know that I will remain a faithful friend of yours, who dearly wishes for your well-being and happiness, whatever and wherever it may be. At times, this would perhaps mean hoping for you to have a more optimistic outlook on life, to feel less bound by family honor and more attached by filial love, to view the world and life as less of an externally determining factor of your existence and more as something to be determined, defined, and shaped byyou. Always, this will mean hoping to see or hear you live a life you will not regret. But these are of course, choices you must make on your own.
他给我的回信中也有着这样一段话:
I wish I could transcend cultural boundaries like you. You made an excellent observation about me. I am not Chinese. I am an American, through and through. It is something I've always denied but I now have to live with.
美国人,中国人。文化的两端,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区分着我们,又将我们拉到一起呢?
有些东西,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了其不可改变。
也许,这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