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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上有座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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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后,左思年还是记得那个白衣白发的少年在老桂枝头上的那晚,月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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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年是“野养子”。
这是山乡人的说法,就是说,左思年是个什么霉运尽收了的衰蛋。事实上,左家很有点钱,左家的父母也健在,但因为这句话,左思年的外婆把他送到了深山寺庙整整八年,直到她病倒,左家父母才敢把他接回。
只是谁也不知道,左思年其实是不想回去的。
那个家,没有他的位置。
寺庙的名字霸气,是暗金印的“鎏金寺”。听说,在很久以前,也是个大庙,只是现在破败了,隐没深山。
老和尚和小和尚还有一个老仆,三人在左思年来之前相依为命,过着清清苦苦的日子,若不是左家的扶持,早就支持不了生活了。破旧的寺庙,偌大的荒地,清冷的环境,还有时时缭绕于耳的经文钟声,这就是左思年的童年。
小和尚是个哑巴,道号忘忧,他不爱搭理人,常常就是伴在老和尚的身边静坐于佛前。青烟将他的脸也熏成了青青的颜色。还有他黑得死沉的眼睛,在第一次见面时还吓哭了小思年。
那么彻底的、绝望的黑。那时左思年此生仅见,以至于在他后来,每每看见黑色,总免不了想起这一段不美好的记忆。
老和尚不是静坐就是念经,再要不就是擦洗着巨大的佛像,那大概是寺庙中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不怎么爱说话,但常常是笑着的,一笑起来,连脸都是揉成一团的,又是滑稽,又是慈祥,他对左思年说的话,总是重复的那么几句:“要记得罪过啊!要心怀怜悯啊!”
而老仆,成天都在扫地。
秋天的时候,旧旧的大扫帚就那么一下去,地上大大小小的落叶就飞的满天,从这头飞到那头,又从那头扫到这头。永无止境的。
小左思年就问他:“你这么扫能扫完吗?”
“扫不完。”他答。
“那你还扫?”
于是老仆笑了,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难看极了。然后他对左思年说:“我扫的不是地上叶,而是心中尘。”
寺庙里的时间总像是静止的一般。特别慢、特别慢。小和尚永远在静坐,老和尚永远在念经,老仆人永远在扫地。空气中的幽谧在泛滥,也流淌着一股冷意。
没人管左思年,他就一个人玩。寺庙很多地方都是荒废了的,因为大,还有迷路的可能,脱漆的红墙和曲折迂回的走廊,长满杂草的庭院和布满灰尘的厢房,若是认真寻找,还能回溯出一丝过去生活的影子。
空落的巨大的房间和腐朽的架子,那曾是巨大的藏书阁,犹可看出其结实的大门;
灰色的墙把一块区域隔成几片,还有早已枯竭的好几口大井,这是寺中弟子的住处;
另有一片场地,几段木头淹没草海之中,大概是大庙专有的弟子练武场之类;
这里。那里。
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故事,它知道自己也许会在下一刻消逝,于是拼命想要诉说它的故事,只是,没有人听。但后来左思年来,左思年成了听故事的人。
那时他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对于这座老庙有多重要。
那时他还太小,根本不知道那座老庙对自己有多重要。
孤独能使人发疯,即使是一个孩子,也会感到孤独。
左思年一直都很孤独。
他喜欢去寺庙的后院,那里有一颗巨大的桂树,因为太老,每年只会开很少的很少的花,但香气逼人,比得上满园春花。那时他们庆祝中秋节不过是分发左家送来的月饼,说几句贺词了事,而左思年就会捧着一块小小的月饼跑到桂树下,噼里啪啦说许多话。
他其实,很寂寞。
然后有天,他听到了回音,一个少年——抑或少女的声音。
“你好呀。”
一个少年坐在老桂高高的枝头上,白衣白发,沐浴着月光,似乎耀眼,似乎迷蒙,不管左思年怎样努力也看不清面容。
左思年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他,不敢回应,不舍躲开,就那么站了一夜,直到早晨的太阳把他叫醒,那孩子却已经不见了。
老和尚对此事不置可否,而小和尚只是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只有老仆叹息一声,带点艳羡地说:“那是神仙吶。”
神仙?
左思年不明白,但他只是很想,非常想,再见到“神仙”一次,哪怕一次都好,他想要和那个少年说一话。
——“你也好呀。”
一连几夜的等待都没有结果。
也许是不够诚心?左思年想,老仆说神仙是要诚心才看得见的。
但等不及左思年拿出他的诚心,他就得到了回家的消息。
家?
左思年穿着狐皮的外套,透过马车的窗和细密的雨看着逐渐远去的老庙的高墙和三条渺渺的身影。
左思年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小和尚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还有。
家是什么玩意儿?
左思年的心一点一点灰掉。
寺庙的时间是静止的,老和尚还是会天天念经,小和尚还是静坐,而老仆会在秋天扫着扫不尽的落叶。
他和他们还有寺庙的生命分割了,他的时间从这一天开始衰老。
再也见不到那个月光一般的少年了。
还有细雨下的老庙,真不知道会有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