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壹是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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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一直羡慕王庭里那些年逾百旬的老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依旧枝叶荫荫，花繁鸟盛，每年还能结出不少又大又红的果子，造福宫里常年被克扣粮饷的小太监。一百年的造化之于它们来说，不过弹指一瞬。它们的生命着实漫长，青春期悠久得可怕。
我曾经立下宏愿，下辈子一定要做一棵树，活它个千八百年，繁衍到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才算够本。
这样的念头归功于我六岁那年溜到奶*子房玩耍，好巧不巧地目睹了我年过四旬的乳母快要下垂到肚子上的两只奶*头。那两只干瘪的、充满褶皱的，如同烂布袋子一样的奶*头，实在是给我留下了过于糟糕和可怕的印象。那时候，我的性别意识初开，已经能模模糊糊意识到我与乳母数十载后相同的命运。
人衰老得太快，而我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一想到自己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就悲伤得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吃下晚饭。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居然已经可以从识琴认字的基本能力养成中抽身，忧心到命如蜉蝣，红颜易老这等究极玄奥的人生命题，可见我当年是何等的聪慧而早熟。又可见，上天绝对不会随机择出一个公主的人选，总得让她拿出一些过人之处。
我循着“近朱者赤”的道理，每日都跑到耀宸殿中央那棵长得最赏心悦目的老槐树下，一呆便是三五个时辰。我心想，多吸一点灵气，下辈子能化个树精也不错。
结果，也许是灵气溢出，意念过于强大，这本该等我兢兢业业地熬到胸部下垂，重游阎王殿，找到司命星君那儿参一本子才能办成的事儿，居然在短短两年之后就达成了心愿。天上的神仙办公，果然比父王那帮干吃白饭的大臣积极很多，有求必应，高效又靠谱。
我死在崇宁初年，具体的日期已经记不清了。尽管那是我作为正常人类并不久长的生命中，与我发现女人老了以后会胸部下垂这个真理，同等值得纪念的一天，我还是不能回忆起属于它的大部分情节。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师父房里的硬板床上躺了六个多月。
我与师父说的第一句话是：“阎王爷，您好！我想转世做一棵树。”
然后，他愣愣地看着我，隔了半响幽幽道：“我姓公输，不姓阎。”
由此可见，这是一对二得多么和谐的师徒。
自打我从硬板床上坐起，又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相信自己还没有落在阎王爷的手中，而这些日子潜伏在我周围的魑魅魍魉也真真是我的师兄，
没有骗我。一旦认清了这一点，我很快就适应自己的新角色。尽管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界定自己的生存状态。
若是说我还活着，在摔下金雀台的那一瞬间，我分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内脏破裂，四肢俱损。如果摔成这样还能被救活，九州大陆上的人一准已经多得溢去了海里。
我曾经是那样的害怕死亡，却在临终前一刻表现得勇敢又果决。或者是我终于意识到慷慨赴死，转世为树的光明前途，把对于死亡的畏惧转化为了对投胎的热切渴盼。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年幼无知的我早知道跳楼会死得这等惨烈至极，定会拖着乳母，哭天抢地地要求出家。
我死后，据说仪国宫举行了极其隆重的天婚仪式，只不过新娘没有坐上轿子，而被搁在了棺材板里。与王都相近的十里八乡皆是一片艳红，擂鼓唢呐声，声声震耳。仪国上下迅速掀起了一股“学习天妃好榜样”的热潮，只要是与我相关的纪念品都变得极其热销。我绘制的首饰花样图本的价格超过了首饰价值本身，我跳过的舞曲成为花楼姑娘争相学习模仿的对象，哪怕是我出宫礼佛曾经走过的一条路，都有人一步一叩首，把它蹭得比自家堂屋的地面还干净。
我一向反对个人崇拜，落实到自己头上却情不自禁有些沾沾自喜。
自然，依照万事万物生老病死的规律，我本不该知晓这些身后事。可是，国宗里那个常年被父王骂成“老不死”的谢衣言谢先生，当真为早该死透的我寻到了一个“不死”的方法。我跳下金雀台的第二日，他趁着夜黑风高，把我几乎要碎成块儿的尸体从停灵的地方偷出来，换了一堆重量相当的火腿肉填进去。
谢先生将我冷冻在寒冰潭，用凝魄珠日夜养着，又找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手帕交，也就是供我龟息了六个多月的硬板床的持有者，我的师父——公输墨。
师父是一个见义勇为、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真汉子，二话不说，就与先生一同去了青崖神地，合力偷出传说中能化白骨生死人的神木琅玕，救我性命。
师父说，他救我之时并不知道我的身份，还以为是谢衣言哪个孽缘未了，为情自杀的小娘子。直到看见我身量未足的残破躯体，才知哪怕是再削出一个我也用不了多少木料，懊悔自己何必把整棵琅玕木都砍了下来，害得方圆百里之内服常开花，惊动九州。
他用琅玕神木为我削制了缺失断裂的四肢和躯干，辅以独门秘术，完美地扦插到我的身上，谢先生又渡给我半生修为，助我打通体内真气。琅玕神木饱有灵性，接于人身依旧可以生长，我的血脉与它的经络相通，所以我并不需要担心那些接上的枝干哪一日会忽然脱落下来。
可是，我毕竟不能再同于正常人类，大概是天君接收到我渴望成为一棵树的理想，又会错了意，最终把我变成了一个人树混合体的怪物。
我极度畏火，皮肤摸上去像冰块一样冷。冬天的时候，虽不至于像草木枯槁衰败，却也症若风湿，关节阵痛不已。我每天需要喝大量的水来维系身体的运转，对食物的要求却不是很高，我甚至偷偷尝试吃过一次土，发现味道尚可，也能接受。
本来我还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出现许多可怕的木质花纹甚至疙里疙瘩的树皮，所幸琅玕木质细腻，与我的皮肤极好地融为一体。六个月后，当我第一次下床，摇摇晃晃地扑到镜子前，竟发现自己比原来还白上许多。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我摔下金雀台的时候，鼻子蹭到了一根柱子，下冲力道过猛，导致它现在有些歪。我一直盘算着要找个机会把它削掉，求师父给我用琅玕木重做一只。却被他警告，如果我干出这样的傻事，他绝对会让我在脸上留下两个窟窿过一辈子。于是，我只能每日怏怏地敲打那根走上邪路歪门的鼻梁骨，希望它早日觉悟，回归本位。
除了这些变化之外，我便貌似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常人了。我还有思想和意识，看得见，摸得着，堂堂正正走出去也不至于吓坏同门。这样的存在，总比死亡精彩。
只是，我深刻怀疑，师父在给我修补这副嫁接了琅玕木的躯干的时候，擅自把我原本举世无双的聪明大脑偷偷换成了榆木材质，以至于我遗忘了许多前尘旧事，不仅是行动，连说话反应都迟钝很多。
比如，我去茶馆听到说书的讲起《昭阳天妃传》时，一般都会由衷生出一股好生敬仰的情绪。
说书的总喜欢把我短暂的一生渲染得传奇又悲壮。他们描绘我纵身跃下金雀台的一幕，简直是以王母娘娘得道成仙的场景为蓝本：“只见昭阳公主周身冒出金光万道，自眉心缓缓生出一朵赤红的仙莲……”如此耗费口舌、活灵活现的描写，总能让听众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我自然也在倒吸冷气的人群之列，每每要走到回千机堡的路上，才能模模糊糊地反应过来，那个号称九州大陆最惊才艳绝、天赋异禀的公主，不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吗？
对于我死后的智商大降，师父给出的官方解释是：人与机器需要一定年限的磨合。这个开端是痛苦的，过程是复杂的，结局是光明的。至于光明何时到来，这便超出他的估算能力范畴了。
我私以为，这不过是他为自己手艺不佳找寻的一个借口。
师父是千机堡的第二十六代堡主。这个头衔，一听就觉得是个挺厉害的主儿。然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师父的文化水平其实很低。一直没有被哄下台的主要原因，不过是因为千机堡的门人文化水平普遍更低。
曾经有不少弟子，在还不知道千机堡究竟卖的是土鸡煲还是老鸭煲的时候，就因为“公输墨”这个风骚的名字，拜倒在师父的长布衫下，致使千机堡门人数量连年呈几何倍增长，一时在江湖中风光无量。
“公输墨”这个名字虽然文艺，跟师父的个人意愿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公输”是复姓，“墨”是他祖上早几百年前就定下辈号。对于这个神叨叨的名字，其实师父也很无奈。他一度想给自己改名叫“公赢胜”，尤其是当他迷上了赌钱，却总是输得只剩下贴身小衣之后。
他跟我抱怨过许多次自己的名字口彩不好，影响了财运，我每次都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你知道‘赢’这个字怎么写吗？能保证签文书的时候不出错吗？”遂……作罢。
千机堡位于仪国青州一个山清水秀的犄角旮旯里，稍不注意就会被当做是一座安详繁荣的小城忽略掉。俗话说大隐隐于市，约莫就是这个样子。
所谓千机，万千变化之形态。千机堡以研究木甲机关术著称，传言祖师爷公输般曾经发明过一个吃穿用度皆与常人无异的木甲艺伶，日日相伴，最后竟生出感情，娶来做了祖师姨娘。堡内门人皆以此为志向，日夜勤加钻研，苦练技艺，盼望着自己哪一天也能制造出一个十全十美的老婆，鸳盟白首，永不相离。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受了拖累。千机堡内的人居环境因此变得甚是糟糕，一年四季都飞舞着形态各异的刨木花子。堂屋后面做歪了的木头胳膊和木头腿被扔的到处都是，我甚至在茅房的粪堆里发现过一只漂浮的白木做的头盖骨，吓得差点一头栽进去。
千机堡有上千号门人，只得了我一个唯一不需要讨老婆的弟子。少了这份使命感，我或多或少觉得自己有些不拘一格，并因此自我放任，连学习木甲秘术都没有了动力。所幸，师兄弟们待我不薄，外出给他们的木头老婆添置首饰或者衣裳的时候，也总捎上我的一份。
我原以为他们是尊敬我公主的身份，后来才意识到师父的嘴巴难得牢靠了一次，在这里，大家只当我是他在外偷情误生的孩子。他们叫我“小诗”。
晏小诗。这是师父重新给我取的名字。他说，神秘一些的大人物，总要有好几个化名。我若是再顶着“昭阳”的名字上街，会因为辱没了公主的名号，遭到人身攻击。人一旦去世了，身上哪怕只有吐沫星子大小的闪光点，都会被神化万倍。尽管我还是那个我，昭阳却已经变成了那个天上的太阳。
师傅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一个别号叫作“偃师”。“偃”这个字太复杂了，他只记得中间一部分，“师”又不知道是哪个“师”。你既然是个女娃娃，干脆就叫“晏小诗”好了。我想，这大概是师父耗尽了胸中点墨，能想出来最好的名字。
于是，我顶着“晏小诗”的名字重新活过。现在，我有一十六岁，重新活了昭阳的一生那么长。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壹是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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