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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五十五、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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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涵隐死于战败的前半个月。那日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里不知是笑意还是泪意。我知道我和苏奕安的命数已定,我很快便会随她而去,于是我回握她,笑得很是温婉。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断听到蔺长欢的捷报,大抵是他已拿下锦州,即将拿下南靖的国都“孟京”。孟京依山傍水,就在锦州后距离四千里,只需攻下红谷关便可直捣阮氏最后的王朝。
苏奕安和苏砾皆没有回来丁忧,战事吃紧,连音信都是断断续续地传来。苏涵隐的头七一过,便传言苏奕安这边的军事布阵图遭窃,更助长蔺氏王朝气焰——阮氏,就快完了。
蔺长欢领兵进入烟湄山庄时,砍下一片片夹竹桃。那些夹竹桃恰迎来又一个花期,满地散落的花瓣,被风吹起时就像漫天飞舞的粉色桃瓣。
半山驻满安国黑色骑兵,漫天花舞掺杂期间,平白给这只队伍染上半分柔情。
我站在山庄的高楼极目远望,身上的丧服沉重如铁。先前我便晓得,这身丧服应该备着,现在想来,是对的。
一年前,我便知道苏奕安必死无疑,无论他生死与否,我总该有一身丧服。蔺长欢进门时,苏家死伤过半,蒹州的守兵全军覆没,连苏家都这般境况,何况孟京?
堂门前的苏家护卫,死的不瞑目,伤的动不得,被安朝的士兵踩踏着脑袋,绝望地望着天空。
周徽看着他们,面色铁青,上前一步,准备带着剩下的几十个人和他们一决死战。
苏家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大男儿,如今……
我抬手撑住隐隐作痛的额角,半晌,我抬首望了片天。众人都默不吭声,兵器暗地里颤抖着。
“夙儿……”蔺长欢面上晦明不定,似悲似喜。他今日一身玄青铠甲,腰间的长剑散发冷凝的气息,战袍散发着铁锈的味道,铠甲蹭亮可鉴。皮肤因曝晒而较之前黝黑许多,原来他极讲究仪容,如今下巴长出青色的胡茬,脸也被一路的风沙刮出了血痕,眉间满是倦色。好在俊逸不减。
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回忆里丰神俊朗的模样,我打量完他,微不可查笑出声。他见状突然脸色惨白,我不禁疑怪,莫非我笑得很可怕?
相顾无言后,我终是道:“周徽。”
被唤的那人似乎已经预见甚么,挺拔的身姿微不可查地如秋风中的落叶晃动了一下,良久,他迟迟没有转身。我心下不免悲凉,却依旧放低声音道,“周徽。”
随着周徽转身,其他苏家的将士不一而同露出了屈辱的神色。
我入苏家一年有余,他们多少都晓得我的脾性。
高大的身姿瞬间崩塌,周徽看看跪下,不待我开口,便道,“夫人,请让周徽和那蔺氏决一死战!”统领一发话,其他人皆跪下,“我等绝不苟活!”
我闻言藏在广袖中的双手微颤,一垂眼帘,便是泪两行,“我李凡苏平日极少使唤尔等,今日,是最后一次,”说着我亦跪在他们面前,“苏家伤兵不能无人相扶,苏家烈士不能无人入殓!听夙儿一回,降了罢!”
一言既出,全场哀恸。余下的人脸色惨白,肩膀狠狠颤抖,似在克制抽刀上前的冲动。
五脏六腑突然隐隐作痛,随即是肝肠寸断的难忍。我心下了然,看向蔺长欢,又笑了一笑。
未反应过来蔺长欢以揽着我跪坐在地上,鼻尖倏然闻到他身上的夹杂着汗味的铁锈味,刺激着我如今已渐渐不太灵敏的嗅觉。
在蔺军的包围下,周徽他们不再抵抗了。
我攥住他的手臂,让自己能够直视他。显然这个动作是我目前为止对他做的最亲密的动作,蔺长欢受宠若惊,脸上浮现喜色。
我吞了吞喉中的腥血,清了清略微苦涩的喉咙,哑声道,“奕安呢”
蔺长欢闻言色变,冷冷道,“死了,孤军奋战,乱箭穿心。”
我垂首,平静回道,“那就好。”尔后抬头看他错愕的表情,嫣然一笑,“你还是这般孩童作态。”话音刚落,喉头一动,喉间咸涩来势汹汹。
看着突然吐出一口乌血的我,一贯泰山崩于面前亦面不改色的蔺长欢一瞬间有了慌乱,俊美的脸上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再仔细看时他的脸上已是一片惨白,紧接着是狂风骤雨般的暴怒尾随而来。
苏家护卫皆是不忍直视,俯首默然。
我看着他们的视线被某人扭转过来,他逼我直视他,桃花眼充血,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问,“你、做了甚么?你到底、对自己做了甚么?”
肝脏里的腥血一直向上逆流,冲着我的喉头过来,以千军万马之势击溃我的意志。那人抱着我,身躯颤抖,语序紊乱:“为何?为何你从来不允我一眼?他真有那么好?苏尘真的值得你为他殉情?我蔺长欢除了天下,要的就是你一个人罢了!”
“好贪心……”我嗤笑道,死到临头我依旧不忘挖苦他。
“你何其自私!我何时亏待你,你若要得一人心,我蔺长欢可只立你一人为后,不要后宫三千佳丽……可你何曾允我机会?你从来没有!”
我闻言思绪忽的断开,艰难地抬首怔怔看他,心中充斥着不知是悲伤,内疚,惊讶,或者皆有之。他会那样指责我,我万万没想到。
慢慢地,我连眼神都不再清明,终是不能回应他对自己额外的青睐……百草毒,服过后五感尽失,血流至死。好在,我还能讲话,摸索着他的虎口,开口了,始知我的语气恻然,“你的君王爱,我终是承不上的。得不到的,便是无缘。你万莫为我辜负了小翠……”
在世界即将寂静前,我听到的是蔺长欢不断地喊着我的名字。然后,再也都听不到,说不了,看不见,闻不到,感觉不出……
灵魂逐渐淡出身体,我发现苏家离我越来越远。安朝的军队在天空下面逐渐变成一块有棱有角的黑点。
怀安四年秋,靖朝亡国皇帝靖昌帝阮泫颁布退位诏书,将阮氏百年王朝拱手于异姓,当朝公主阮荻于城门前自刎,时人无不唏嘘。从此安朝安崇帝蔺氏长欢一统天下。而武皇后洛秋榃为国捐躯功不可没,追封为敬武皇后,于十月中旬另立容妃容氏为后,史称雍德皇后。自此中原两百年不曾出过暴、乱与饥荒。
后记——
“舍不得了?”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使我不得不收回注视着俗世的目光。混沌中,一切在看到那张俊美如画的脸后恢复清明。
我寻声看着来人,莞尔一笑,“何谓舍不得?又如何是舍得?”
“这就要问你了,阿涂。”夏禹君从背后揽住我,脚下是细软的祥云。
回想当时,我不禁叹道,“我本历劫,却成了他人的劫。”
夏禹君闻言没有说甚么,半晌,他松开怀抱,拉住我的手,道:“快走吧,孩子们都等不及了,”说着朝燕丘驾云而去,“弘耳的喜宴要开始了。”
“嗯。”我颔首,离开前仍不忘回头望一眼云海茫茫下,那个指点江山的人,正挽着皇后的手在宫廷的御花园中赏花,而那偌大的池塘中,正是一片片含着露珠的粉荷……
而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容貌脱俗的少年,一个人踏上了归途。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