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记》日爰

3、月下应是故人来

　　寒风起秋末，山中年岁寂。
　　刚来的时候，顾惜朝还会记挂着日子，在东面的墙上划下一个个正字，到后来，他也倦乏了，早已不知道今夕为何夕。
　　墙边的青苔渐渐遮过了他的字迹，院子里荒草纵横，顾惜朝就像一缕幽魂一般的在整个庄园里飘飘荡荡。
　　晚上也不必点灯，反正他只有一个人。
　　若不是铁手定时的会送来一些食物饮水，顾惜朝只怕早就死在了这处园子里。
　　可是他不能死，他的命是晚晴用性命换来的，所以他不能轻言自弃。但是他却无法不厌恶现在的自己，街边乞儿尚不受嗟来之食，他现在却比乞儿尚且不如。
　　他怨恨铁手，每每铁手来的时候，他便躲在后院里用树枝一下一下的划着青苔斑驳的东墙，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手下划出的除了傅晚晴这个名字外，便是戚少商，才作了罢。
　　好在铁手似乎也不想见他，每次留下食物和饮水后就消失得无踪无迹。
　　照顾天下一等一的大魔头，铁手自己心里只怕也很不舒服吧？
　　顾惜朝恶意的想着。
　　也亏得他能找到这么一处园子，被包围在深深的沼泽泥潭之中，如果不是铁手那等内力深厚的人，还有谁能越过那么一片宽广的沼泽到达沼泽的中心？
　　自己内力未失的时候也不敢保证能顺利的离开这片沼泽，更何况现在丹田里空荡荡的，是一丝内力也无。
　　顾惜朝很多时候会为自己的困境而感到烦躁，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会琢磨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脱困，可惜这些法子都一一失败了。
　　顾惜朝有时候就会觉得很丧气，他丧气的一动不动，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呆呆的对着天空的流云一望就是大半天。
　　日子也便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便在顾惜朝有些心灰意冷，以为毫无转机的时候，情况出现了变化。
　　一枚大侠在月色下很是狼狈的敲开了荒园的大门。
　　如果不是铁手那等内力深厚的人，还有谁能越过那么一片宽广的沼泽到达沼泽的中心？
　　那当然还是有的。
　　比如？
　　比如和铁手一样练过混元一气神功的戚少商。
　　顾惜朝勾了嘴角，心里说不出的愉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长久未曾和人说话而略显干涩，凝滞。
　　“月明千里故人稀，原是大当家来了——”
　　狼狈的大侠抬起头来，似乎从未想过他们会以这样的情景相见一般的微微惊愕了一番。
　　惊愕过后，戚少商语焉不详的低喃了一句：“原来如此。”
　　也许是日日夜夜对着那青衣的傀儡子心里先产生了惯性，所以再见青衣的书生，戚少商心里升起的不再是那滔滔似海的仇恨，反倒产生了一种原来如此，理应如此的释然。
　　从顾惜朝的傀儡子身上找到的指路地图，不是理所应当找到的便是顾惜朝么？
　　荒园第一次在夜里点起了灯火。
　　因为许久不曾点灯的关系，找灯油的时候还破费了一番功夫，也就借着找灯油的时间，戚顾二人在黑暗之中交流了一下彼此近年来的消息。
　　比如顾惜朝知道了，自己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也不过是三年而已，而戚少商也明了了是铁手将顾惜朝困在了这么一处荒园里。
　　明灯一盏，戚顾相对而坐。
　　他们上一次这样平和的对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就像上一辈子一般。
　　那时他们才刚刚认识，那时他们之间还没有横隔着那么多的仇恨，那是他们彼此还能引为知音，还能秉烛夜谈，还能大醉天明。
　　那么现在的他们能做什么呢？
　　顾惜朝仔仔细细的端详着戚少商，与三年前的每一次相遇都不一样，戚少商整个人越发的沉静了，寂寞却在这个男人身上刻了骨。
　　戚少商也仔仔细细的端详着顾惜朝，青衣书生眉间的戾气被这山中的岁月磨去了不少，眉目间的飞扬倒还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现在的他们，还能交谈些什么呢？
　　伶仃转瞬半生尽，回首还似梦未醒。
　　梦未醒，灯下谁絮絮。
　　欲问故人意。

　　“这傀儡子倒是做得精致。”顾惜朝毫不在意的将提线傀儡放到了一边，拿了戚少商带来的地图端详起来。
　　戚少商看着那个被本尊毫不在意的放到一旁傀儡子，略略感到有些可惜，这是我的东西呢，他不甘的在心底抱怨了一句。
　　八份地图碎片被顾惜朝一一的摊开摆在桌面上，后者沉吟了半响，突然道：“戚捕头，这地图你拼错了，不，也不能算是拼错。”
　　戚捕头这个称呼有点刺耳，戚少商微微皱了皱眉，示意顾惜朝解释得更详细一点，后者勾起唇一笑，动手将八分地图碎片全部挪了挪位置，一张新的地图便出现在了戚少商的面前。
　　“这里，还有这里，这是泉州手艺人间流通的一些特殊文字，分别代表东南西北的意思，戚捕头你不明白也不奇怪。”
　　戚少商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但是我顺着我拼好的地图找到了这里。”
　　“所以我说戚捕头并不算拼错，只是这地图本身便有两种拼法。”顾惜朝蹙了蹙眉，又舒开，“这制作地图的人可谓煞费苦心……他必然是知道，第一个拿到地图的人，是看不懂这地图上的文字的，所以只会照着山河的脉络来拼凑，那么最终的目的地就会是荒园。”
　　地图的碎片在顾惜朝手下灵巧的挪动着位置，恢复成戚少商最先拼好的样子。
　　“但是倘若地图到了一个能看懂这些文字的人的手里，那么……”顾惜朝再次挪动桌上的帛锦碎片，新的地图便跃然出现了，“最终目的地就会是——这里。”
　　戚少商顺着顾惜朝纤长的手指点住的地方：“新城县？”
　　在戚少商的记忆里，很多地方都会有这样的地名，他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不管这是什么地方，那个人的目的，恐怕都是我顾惜朝。”
　　顾惜朝袖了手，唇边噙了一抹冰冷的笑意。
　　戚少商心里忽然的冷了一冷，然后他一一开始理顺到目前为止他所掌握的线索。
　　顾惜朝身困荒园，这处园子被沼泽重重包围，只有自己和铁手才进得来，假设那个人的本意是来找顾惜朝，但是顾惜朝出不去，对方亦进不来。
　　铁手是把顾惜朝困在此处的人，是绝对不会把顾惜朝带离这个园子的，那么对方的目的便是指望找一个铁手以外的人来将顾惜朝带出去。
　　对方找上的人无疑就是自己。
　　戚少商这样确定着。
　　然后第一份地图就被送到了自己手上，那么形似顾惜朝的傀儡子到底是对方临时起意要将地图放进去，还是制作地图和制作傀儡子的本就是一个人呢？恐怕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制作地图的人，很明显对泉州暗话很熟悉。
　　接下来，只要自己按照这份地图找到顾惜朝，顾惜朝自然会拼凑出下一张地图，自然会出现下一个目的地。
　　那么戚少商和顾惜朝必然会去那个目的地一探究竟。
　　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对方将一切都算得分毫不差。
　　因为即使明知道那个目的地会是一个陷阱，不管是戚少商还是顾惜朝，恐怕都是要去探一探的。
　　对方亦深谙他们二人的脾性。
　　“戚捕头，夜深了。”
　　戚少商抬起头，看见顾惜朝清冷的目光朝自己望来。
　　夜深了，那么他们就该休息了。（要ＣＪ）
　　但是在房间的分配上两人之间显然产生了不同的意见。
　　“园子里客房这么多，戚捕头请、自、便。”顾惜朝把最后的三个字咬得很重，但是显然戚少商依然不肯退步。
　　“园子里的客房这么多，但是显然除了你的那间，别的客房都没有办法住人吧？”
　　戚少商此话不假，铁手从来都不会在园子里留宿，而顾惜朝也不可能好心情的打扫出什么所谓的客房的，所以别的房间模样，堪比废墟。
　　争执的后果是顾惜朝不得不退了步，同意戚少商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桌椅拼凑出来的“床”上。
　　戚少商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顾惜朝在竭尽全力的划分他们两人的界限，力图让两人保持在仇敌应有的疏离和戒备上。
　　仇敌见面是应该分外眼红的，是应该讥诮的，所以他要说月明千里故人稀。
　　仇敌就算在一个屋檐下谈话也应该是彼此戒备的，所以他只称呼他为戚捕头。
　　仇敌就算在同一个房间里休息，他也要离他远远的，戒备的弓着身子侧睡，以应付任何可能出现的偷袭。（要ＣＪ）
　　戚少商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心道。
　　我还没介意呢，这个书生倒是先介意起来了。
　　但是无疑的，重遇顾惜朝，那些恨意反倒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深了。
　　因为我承诺过铁手不会对这书生下手的。
　　因为傀儡子这件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
　　因为……
　　戚少商心里想些有的没的，半天也不能入眠。
　　这个时候，月已渐渐的爬上了中天，荒园里的一切都很静谧，连同顾惜朝那浅浅的呼吸都显得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