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顾垣的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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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垣的壳是一个自爆式的保护系统。
许良曾经在日记里下过这样的判断。那天他第一次看动画片里有那种一按键就会把整个堡垒炸掉，通常作为最后的危机对正义的一方提出挑战并最终会安然度过的玩意儿。他盯着电视，看了看在身边蜷其腿同样盯着屏幕的顾垣，心中暗下结论。
那会儿许良刚搬进楼里，上下住的都是机关的家属，但孩子辈里同龄的只有住在楼上的顾垣，后来就近入学进了同一个小学，还正巧同班在四年级。两人自此做起了秤砣不分的玩伴儿。虽然，在熟悉这对小朋友的邻居看来，两人都有着“表里不一”的那么些特征：体格比较硬朗的许良最爱做的事情是捧书看，连环画啦，英雄人物传记，十万个为什么，还有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童话书；仿佛那个北方人一样豪情万丈的身体里面藏了一颗最曼妙的浪漫的心；并且守规矩，也尽力为守寡的母亲温柔地减轻着需要操心的负担。而顾垣呢，最爱骑着小小的一辆自行车一个人在这个亚热带的小城市里到处乱转，有时还会爬到附近体育学院的小山包里面野，采个花、抓个虫子什么的。说起来，男孩哪有不打架斗勇的事，却每次按说看着有力的许良都回避再三做个乖乖牌，而顾垣则一言不合就可以带着瘦小白净的身躯混进群殴的行列里，甚至骑在对手的身上握起小小的拳头作武松打虎状，阴狠着脸嚷嚷“看你服不服”。
但当小学四年级的许良第一次把小顾同学当成死党的时候，却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他有多么柔软的一面。那是没有课外活动课的一个周一，一群小朋友下了课就奔到退了潮的防洪堤边玩。那里有一个私建的菜园子，里面正长着好吃的地瓜，大家打算绕过守门的大黄狗，偷些地瓜来埋在沙里烤着吃。好奇心超强的顾垣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骑着小自行车，呼哧呼哧地载着许良跟去了。许良跟得不情不愿，怕被园子里的人抓住挨批评，上报学校家长就更坏了，但他又不喜欢脱离群众，怕被说胆小，也怕顾垣以后不搭理自己，只好边提心吊胆边暗暗兴奋地参与了。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只大黄狗狂吠着奔跑出来而大家发现它竟然没有系狗链子，于是轰地散了，各自逃跑起来。许良反应迅速，拉了顾垣就跑，一直被追到刚退了潮的沙泥地上，狗才没有跟来。许顾和两个跟来的小朋友直喘气，都累趴下了。
“呀，小心”不知谁喊的一声，大家才发现看似硬结的泥地其实像沼泽一样可以陷进去。大家纷纷往边上走过去，却发现许良已经有一条腿的小腿都陷了进去，另一只脚用力想站起来，却也跟着开始陷进去。许良慌了，一脸恐慌地往向自己的同伴。
“顾垣，帮帮我呀”。是的，他直觉认为顾垣才是那个可以伸向的援手。
“快，拉着”，的确，顾垣赶紧踏前一步向他伸出了手。
但距离太远了，他还想踏前去，但随着许良陷进去的地方越来越深，水开始从那处漫了出来，软化了更大一片的泥地，顾垣站着的地方也眼看要陷进去了，只好退回去。这样反复了好几次。眼看着顾垣一条大腿和另一条小腿都开始陷进去并且速度快了起来。四下无人，喊都没有人听，堤外头的街道也是少人行走的。这时候，孩子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都白了。许良却在最初的慌张中恢复了过来，一如既往老成地认真分析了现状，开始绝望地认为自己大概这次真的很危险。不自觉地，开始想起书包里那本没有读完的小人书，想起妈妈现在可能烧好了饭菜在家等着，想起顾垣答应下次带他到那个在体院小山坡里的秘密基地，等等。甚至，他抬头看起了彩霞满天的河对岸，觉得“该不会是最后一次看到夕阳了吧”。
“你们，不许逃跑，骑我的自行车去找大人来，听到没有”，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顾垣在恶狠狠地支使着两个腿都开始发软的小朋友，那俩人赶紧借机逃离了现场。
“你说他们会去找人吗？”许良心跳得很快，眼睛发直，看着身边剩下的顾垣。
“肯定会！你别愣着啊，趴下，趴下就不会陷得那么快了”顾垣着急地说。
“你不会也要走吧。可是让大人发现了，你就惨了。”许良继续愣愣地语无伦次，没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带着哭调。
“许良，你听着，别这么衰着脸，难看死了。”顾垣大声地吼着，“我不会走的，我去找根棍子看看”
说着，扭头跑到一头的草丛里头。没一会儿就拿着跟破竹杆跑了回来。
“试试看，我拿这头，你拿另一头，我把你扯起来。”竹杆伸向了许良，顾垣的脸被夕阳照晒得红红的，一头的汗透露他心情的紧张，那一刻，许良始终惶惶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他终于有那种无论如何都要拼一下的感觉，紧紧抓住了杆子，用力向上拉扯。
失败了，往上拉的劲反而让自己下陷了不少，但他还想尝试
“再来一次，你把身子再趴下一点，往前伸”顾垣的声音无比坚定。
“好，1、2……”他知道顾垣不会离开的，所以他必须要继续尝试，才能不辜负仍然坚持的顾垣。
“再来！”
“嗯”
“出来一些了，你看！”
“再来！”
……
终于爬上泥沼的时候，许良一把抓住顾垣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那不是死里逃生的感觉，因为顾垣的坚守，他再没有那种危机感和绝望感，只是知道有一个人在等着，不能输，不能放弃。
“太好了，好在。”顾垣瞬间放松了下来，都没有发现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出来，腿脚也马上瘫软在地。许良这才发现，原来顾垣根本就是害怕得不得了，根本就是硬撑着要给自己打气才那样坚定起来。那个强悍的顾垣，内里还有着多少温柔和纤细呢？
夕阳的余晖下，俩人摊倒在草地上，再也没有力气动了。只是，发颤的手仍握在一起。这一次，轮到许良坚定地回握顾垣的手，告诉他不用后怕。
后来，他们带着一身泥污回去的时候，发现先前回去的小伙伴根本没有告诉大人。大人们都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经过了多么危险的事情，只是骂了几句把衣服弄脏的话。第二天，顾垣把逃跑的孩子都揪着打了一顿，自己也挂了一身的彩。这次，许良没有缩头，他拉起顾垣，帮他掸掸土，狠狠地瞪了那俩孩子一眼，哼地一声就跟他死党雄赳赳地回家去了。
……
那次之后的许良开始用另一种角度观察已经成为他“老死”*的顾垣，时间长了就渐渐发现，有着跟柔弱外表不符的硬朗作风的顾垣其实真的没有他表现的那样强悍独立，他隐约有个感觉却不能够表述清楚。只是渐渐看出，那个要骑着自行车一个人横穿整个城市去爬山的孩子脸上挂着的不是满不在乎的笑容而是一种逃避烦恼的落寞，那个举拳头叫嚣着“打扁你哦”的男生不过是宣泄着某种不知名的无力感。
直到那个夜晚。
楼上顾垣家终于爆发了尖锐的争吵声，男人的吼叫，女人的哭泣，还有一群人的争执。许良不安地竖耳朵听着分辨着，却始终没有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良，快把饭吃了，听什么呢，别那么多事！”母亲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
“妈，我想上去看看……”
“上去干什么啊？那家人闹离婚呢，你小孩子上去干吗？”
“啊？小垣的爸爸妈妈，离婚？”虽然那么近，许良从来没有去过顾垣的家，说起来还真的对他家一无所知。
“是咯。唉，反正现在的男人有钱就变坏。”许母摇了摇头，“你小孩子不要多事，大人的事情，小顾也没有办法。你赶紧吃饭。”
许良捱到吃完饭帮忙洗碗，挨着窗台仍然听到楼上传来时大时小的声音。
“妈，我把垃圾拿出去倒了”于是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门，把垃圾扔在楼底下就悄悄爬上了自家的楼上一层。楼梯里听得更清楚了，断断续续似乎有好几个大人在吵着。
……
“你真不要脸……钱可以这么拿……”
“是你先对不起我们母子俩……”
……
然后就是呜呜的哭声，啧啧的声音。
趴墙角的许良心揪了起来，在他还不知道那样的争吵到底真正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小垣呢？他在哪里？听不到他的声音。此时的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和上次一样忍到最后最后才把眼泪和恐慌流出来么？
他想敲门，是不是能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把顾垣叫出来玩，让他离开那里是不是就能帮助到他。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那家的门却“砰”地推开了。他赶紧躲在再上一层的楼梯拐角处猫着，生怕被发现。
只见一对老夫妇愤愤地走了出来，陪着的大概是他们的儿子，也一脸愤慨的表情。
“妈，走吧，别气坏了身子”那个男人搀扶着两个老人。那老妇人却猛地转身对着里屋嚷嚷了起来：“以前还以为你知书识礼，没想到这么不要脸，把我儿子的钱都偷走，还在这儿哭哭啼啼装可怜！”
“妈，别说了，走吧。”
“哼，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阿升，你看到啦，你娶的老婆就是这么个东西！”
“老虔婆*，不准你这么骂我妈！”冲出来的，是像小狮子一样的顾垣。许良看着在楼道暗黄的灯光下，涨得满脸通红的顾垣，泪早就在脸上沟沟壑壑，小拳头却握得紧紧的，护在母亲前面。这样的顾垣和那天揪起那些胆小鬼逃兵的顾垣是一样的，愤怒着，却看起来那么受伤的表情。许良差点就要忍不住冲过去拉住他了，脚却一动不能动。
“哈，你看看，你看看，这样骂你奶奶，这小子吃里爬外”老人似乎更加生气了，指着顾垣就骂，“阿升，你养了个小狼狗！”
“狼狗怎么样，你骂我妈就不行！存折是我偷的，那又怎么样！”顾垣的眼睛都气得通红，挥着拳头冲那边张牙舞爪。“你们都走，全部都走，你们才不要脸，欺负人，啊啊啊啊……”
顾妈妈拉住要冲过去的顾垣，一手按住了顾垣的嘴巴，却止不住他不断发出高声的吼叫。
那边的三人仿佛被这样的顾垣给吓坏了，竟急忙走下楼去，一边还囔囔着些难听的话。
门，关上了，灯光暗了下来，可顾垣像尖叫一样的怒吼没有停下来，一直绝望地叫着
“啊啊啊………………”
许良仿佛耳边充斥得全是顾垣的声音，不是怒吼，是饮泣，是撕心裂肺，是无边的孤独。那一刻，许良第一次看到顾垣的壳的爆裂，于是也好像隐约偷窥了那个壳底下的内核有无数细细的伤痕，有斑斑惨痛的血迹。他这样呆呆地听着，想着，直到他母亲过来扯着他回家都不自觉。
那样恐怖的叫声，当晚把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惊动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去顾家劝慰。直到那个声音最终暗淡了下去。
第二天，眼肿失声的顾垣依旧上学，他的脸更加的阴沉了，却像机械一样应对着老师和同学的问询。许良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很不甘心，但他明白现在的自己除了能对顾垣轻巧地说些好听的话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是默默地跟着顾垣上学，回家，默默地在他身边注视着他已经恢复平静的脸。他知道，顾垣的壳又再复厚了一层。那是一层保护顾垣和他最重要的事物的壳，可以趋利避害，可以幻化成迷人的微笑让人认为自己谦和斯文无害，又可以竖起一个盾牌和长矛让对手以为他强大□□而闻风丧胆，还可以爆裂得像那个晚上一样惨烈。可是，那层壳到底要保护的是一个怎样的顾垣和他所守护的东西呢？又或者说，一个怎样柔弱的核才需要这样无敌的壳来保护呢？那时的许良太小，只是直觉自己想要深入顾垣的壳，还想要守护那样的顾垣不要让他再露出那种自毁式的表情。可长大后的他却常常感叹，他跟顾垣纠缠不清的关系中，自己又何曾不是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顾垣，一次又一次让他的壳破裂、重组、再破裂、再重组，直到他再也再也不被允许进入那个内核，那个他最希望珍爱的顾垣的真我。
“呐，阿良，疯狂科学家按下自爆系统的start键，是因为他明白自己最想要的终将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啊。”
很多年之后，顾垣看了许良的日记，说了这样的话。
那刻，许良很想哭。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3 顾垣的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