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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狐狸何足道 ...

  •   午后的阳光灼人眩晕,树上的叶无精打彩地垂落下来,干燥的空气中,因这微弱的气流变化如波光般扭曲。
      何足道趴在农舍客房门前屋檐的阴影下百无聊赖的打着呵欠昏昏欲睡。
      “大黄,让开。”农场的主人赵大呵斥道。
      何足道蔫菜般勉强撑起身子向旁边挪了挪,复又继续躺下休息。
      赵大身后跟着额文弱的小子,看上去眉清目秀,眼框上架了副眼镜,细皮嫩肉的,一副新时代书生的打扮。
      是了,新社会的书生,好像叫大学生吧,已经没有秀才什么的了。何足道倦倦地想着,思绪又飞回了很久以前的某段时光。
      “就是这了,乡下地方简陋,雨生你将就着先住下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赵大热情地将名唤雨生的青年请进屋。
      青年并无言语,只脸上挂了一丝笑,回首望了下周遭,顺便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何足道——一只中华田园犬,复又随着赵大进了屋。
      何足道想,这个家伙真是个怪人。

      雨生所暂居的地方是离主屋有小段距离的偏舍,前几年赵大新盖的,平时就是作为客房备着,如今总算是物尽其用了。
      雨生放下行李,稍微收拾休整了下,便开始收拾屋子。直到晚饭时分,才终于安顿好一切。其实屋子还算干净,显然是早已为了他的到来扫洒了一番,只是雨生有轻微的洁癖。
      吃过晚饭,雨生谢绝了伯父的挽留,独自一人先回了屋子,挑了灯,独自从包里翻了本书来看。
      直到已过了中霄,雨生才揉着疲惫的眼睛想起自己似乎还没有洗澡——在家时,他总是临睡前才去冲洗的。
      看着隔壁屋舍的灯光,想来伯父已经睡了,雨生也不便打扰,所幸下午打水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屋舍后面还有口井。
      炎炎夏日,就算是夜里,也不觉得寒冷,洗个冷水澡也不算什么,在校的时候,偶尔也会冲几次冷水澡解解暑。
      雨生将洗漱用品盛在盆子里,趿拉着拖鞋,便朝着井边走去。
      开了门,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一地,繁星璀璨,四周一片蛩响蛙鸣,相应喧喧。
      “好美的月色啊。”
      雨生感慨,在城市里生活了那么久,从未看到过如此美的景致。
      再一瞟向四周,却见井栏前坐着一裸男。看身材,绝不是伯父,莫不是附近的村人?
      雨生疑惑,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脸上忽然红了一片,忙低着头,向那人打声招呼。
      “你……你好……”
      何足道没料到,这样的夜里会有人来。其实从今天中午见到雨生起,他就陷入了对往昔的沉思中一直无法自拔,以至于当他抬头看这天时,仍旧在呆想着从前,而没能察觉到身后靠近的人。
      “你……你也好……”
      何足道被身后的声音惊了一跳。
      “你也来洗澡啊,呵呵。”
      雨生在说出这样的话后,甚至想转身就抽自己几耳光,这不废话么?一遇到男人自己就这样了么?你敢正常点么?
      雨生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所幸对方也和他一样尴尬。
      “呵呵,是啊,天怪热的。”
      雨生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那裸男的长相,星目剑眉,英俊潇洒,就像曾经自己最在乎的人一样,一时间,雨生陷入沉寂。
      而这边,也许是寂寞太久了,也许是因为和那人太像了,何足道并没有想着溜走,他莫名地想要和这人说说话,说几句也是好的,只要不要让他再想起从前,再这样寂寞。
      两人就这样有一沓没一沓的边洗边聊,具是尴尬不已,又具是莫名地彼此吸引。
      “你是这附近的村人么?”
      “嗯。”
      何足道想想,还是点了头算是应了。
      “我叫雨生,今天刚刚搬到我伯父家过暑假。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何足道。”
      “何足道?好奇怪的名字啊。你父母怎么给你取这样的名啊?”
      何足道笑笑,不置可否。
      雨生想想,忽然觉得自己这说法似乎太不礼貌了,遂又道歉道:“其实很有文化感的,想来你父母也是知识分子吧?‘何足道’,李白不是有‘上蔡苍鹰何足道’的句子么对了,说到李白,杜甫也有‘狐狸何足道’这样的句子呢。”
      “狐狸何足道么?”
      一瞬间,何足道似乎陷入了更深远的忧伤之中。
      随之,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陷入了沉默。

      那一夜,雨生和何足道洗过了澡,就坐在院子外的一处石墩上背靠背看着星星,彼此想着自己的过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雨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到屋子里的,第二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雨生吃过伯母做的鸡蛋面条,就独自一人回屋看书。
      宅了一整日,直到临近傍晚,雨生才活动起一身筋骨,跟伯父道了声,便到外面的山野间瞎逛去了。
      伯父的农场是承包了一处山林,并不是普通的农村。所以,对于城市里出生的雨生,对于这样的自然山林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下午的日头并不算太大,加之林间的树荫,也算是凉快了,身后,伯父叫之大黄的狗不远不近的跟着,像是怕他走丢似的。
      山路有些崎岖,两旁夹着车前草蒲公英等等说的出或说不出名的植物,间或跳出一两只蚱蜢。林中归巢的鸟雀也被雨生的到来惊飞了出去,只在远远的树梢上啼鸣两声。
      雨生对于大自然的一切都感到舒心,晚风习习,终于可以抛下一切凡尘俗世么?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雨生兀自想着,不知不觉顺着风走入了一处陡崖上。
      闭目,感受风的脉动,凝听自然的声响。
      突然,脚下一阵刺痛,雨生低头望去,只见一条蛰伏在草丛中的蛇正盘于脚下,想是被这莫名的不速之客给惊扰了。雨生本能的向后退去,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雨生感觉到麻木的钝痛,昏昏沉沉地听见,山崖上,大黄的吠声。
      就要这样死了么?也好,雨生想,就这样死了也不错,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死去也不错,他也不欠谁的,也不想要谁还什么。最后,雨生就这样昏了过去。
      雨生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是在一片皎洁的月光之下。
      “不知睡了多久,不会已经睡了好几个昼夜了吧?”
      雨生心里暗自盘算。
      “你终于醒了?”
      一个惊喜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雨生听着耳熟,抬头发现,昨夜那个何足道正低头俯视着自己,而自己正枕在昨夜那个何足道的腿上——尴尬而暧昧的姿势。
      按照昏迷定律,猪脚一定会问前来营救的有缘人三个问题:“我现在在哪里,我现在怎么了,你是来救我的么?”
      雨生顿了一下,甩走脑子里令人恶寒的画面,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山上逛,正巧听见你家那只狗的叫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所以过来瞧瞧。想不到还真发现了宝贝。”
      “对了,大黄呢?怎么没听见它的声音?”
      “啊,你说那狗?是哦,刚刚还听见它叫呢,可能是见我们都落崖了,自己走了吧。”
      “还真是畜生,如人饮水啊。”
      雨生勉强笑笑长叹了口气,却没有发现身后何足道扭曲的表情。
      “对了,谢谢你来救我。”雨生说着,撑起身子,勉强想站起来,却感到脚上的钝痛并未消失。哎呀一声,又跌了回去。
      “别动,你从崖上跌下了,虽然没摔断腿,但是好像扭伤了,现在你还是好好呆着,我来背你上去。”
      何足道关切地道。
      雨生这才想起先前的经历。
      “对了,我还被蛇咬了。”
      “我已经处理过了,你的脚被蛇咬了,虽然应该没毒,但是为了防止意外我还是帮你吸了毒。”
      何足道起身,拍拍身上的落叶,作势将雨生扶起背上。
      吸了点毒?用嘴?
      “那……谢谢了。”
      雨生脸上一片酡红,好在虽然月色明亮,终究也只是夜,看不真切。
      何足道的肩背很宽,正如初次见面时,雨生所看见的那样,厚实而有力。温热的体味顺着紧紧的贴靠而传入雨生的胸口,背脊有力的起伏随着呼吸的节奏规律的传来。一切都是叫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姿势。唯独气味并不好闻,何足道似乎出了很多的汗,身上传来狐臭的气息。
      呵,这样的男子,要是没有这令人不快的体味,该就完美了。可惜上帝似乎总不愿意让人完美,一点点的瑕疵,却让人更觉真切,是了,若是真的那般完美无瑕,那便该成令人敬仰的神祗了。好在他还有狐臭,好在他有瑕疵,这样,他就是人,真真切切的人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雨生莫名的安心起来,就这样不着边际的想着,然后枕在何足道厚实的肩背上缓缓睡去。
      枕头很舒适。

      雨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只是早上起来,发现人又已经睡在了床上,床下卧着弃他而去的大黄。
      雨生起身,将懒散的大黄踢赶开,虽然气大黄不讲义气,但是,不知怎地,心里就是觉得高兴,便自己开导,犯不着跟只狗置气,便又高高兴兴地想要出门去。
      直到下床,雨生才发现脚肿的快成了猪蹄,出门是不可能了。于是搬了张躺椅,跛着脚支在门口靠着,一边看书,一边等着那人。
      伯父第二日来看他,问他昨夜去了哪里。雨生也只是淡淡地回道,随便出门转了转,遇到了临近的村人,便去了他那坐了会。
      少年人的心性总是琢磨不透的,伯父如是想着,也便随这孩子去了。
      雨生现在的状况很微妙,心里五味陈杂,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来伯父家的最初目的,其实也只是逃避。
      雨生喜欢男人,按照外面的说法,他是个同性恋。啊,同性恋,多么令人鸡皮竖立的感觉。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就好像其他人喜欢女人一样,一切都是天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男人的。
      是第一次看见隔壁英俊的大哥哥,还是初中生理发育的时候,总之,雨生自己都觉得很无辜,上帝把我造成这样,难道就是为了以折磨我为乐么?
      雨生渐渐长大,到大学时,因为相貌俊秀,为人也乖巧,很是讨了各个师生的喜欢。追他的女生不少,他也一个没要,唯独对那时,文学社的学长情有独钟。
      两人最后终于在一起了,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海誓山盟的过往,倒像是做贼一样。这样的爱情并非雨生想要的。他想要一份爱,一份真真的爱;他想要一个人,一个可以为了他与世界为敌的人。
      “我愿以身当万人,只愿换你多活一时辰。”
      雨生常常幻想着他的英雄如是对他说,然而,幻想终归是幻想,当不得真。所以,即使只是想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光明正大的在校园内牵牵手这样的愿望,也变的奢豪起来,不切实际。
      那就这样算了吧,雨生远远地看着学长牵着另一个女生的手在校园内漫步的身影默默地对自己说。
      暑假,他跟父母说,想来这看看伯父,体验一下乡间生活。
      雨生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年轻时也下过乡,懂得劳动的重要性。寻思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遂了他的愿,让他到乡下的伯父家的农场帮衬着。

      雨生一直在等一个人,直到太阳下山,仍旧未能等到那人的到来。身旁的大黄不知何时已离开,只留下雨生独自一人在思索着他这不长不短的半生经历。
      他这小半生不能算说是不幸,至少还有人可爱可想,想到最后,原本不算明朗的心境也变得快乐起来——只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何足道来的时候,雨生正在独自一人发呆,愣愣地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幕幕,从初遇时的惊艳,到后来遇难时的鼎力相救,一切都是那么富有戏剧性,也那么不可思议。这样想来,如果没有最初的失意,他也不会想要独自一人来这偏远的地方散心,就更加不会遇到这个人了。
      造化钟灵秀,也神奇。
      雨生楞了好一会,听见何足道幽幽地叹道:“好美的月色。”
      才回过神,思绪却又牵回了最初相遇时的情景。一样的月,一样的人,一样的地点。只是,当时那人的心境已经变的悸动而难以言喻了。
      “你来了?”
      “来了。”
      然后两人又都抬头继续望向天边的月。
      雨生记得张爱玲说的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淡淡地问候,已抵过千言万语。
      “昨晚的事,谢谢了。”
      “不客气,不过,话说你看上去挺轻的,想不到那么重,多亏了我身强体健”。
      何足道嘿嘿的笑。
      那边雨生脸蓦地红起,头扭向一边,撇了嘴道:“你才重呢,一身的膘肉,都快赶上猪八戒了。”
      何足道也来了斗嘴的兴致道:“我若是猪八戒,那你不就成了我媳妇?”
      这边人笑的没心没肺,那边雨生却脸更红,心跳陡然加快,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你……你才媳妇呢。”
      嫁给他么?他人不错的,向他表白吧。雨生一时脑子中冒出各种奇怪的想法。
      凉风徐徐,总算平复了雨生躁动的心情,雨生猛然意识到,他也许一生都无望——你以为是个男人就要和他自己一样也喜欢男人么?
      是啊,何足道要是喜欢的是身轻貌美的女子呢?就算不是貌美身轻的女子,只要是女人,在一个正常男人眼里,也比一个男人要强吧?
      自己那么重,还是个男人……
      雨生一时间陷入无比痛苦的境遇中,他甚至怨恨自己为何生到这个世上。
      雨生还记得他以前看小野不由美的奇幻小说《尸鬼》中主角的对白,当那个名叫沙子的女孩,决定结束她尸鬼的生命时,静室师父却对她说了那样的话:“神永远都不曾言语。还有,他的沉默与生死无关。不仅如此,当他将你从世界中隔绝开的时候,你也被排除在神的范畴之外。你不会受到保护,连被追究罪责,被惩罚的资格都没有。虽然如此,你却没有舍弃对神的信仰和志向,一直活到现在。”
      好过分,好悲伤,雨生忽然感觉到,那个名叫沙子的女孩的心——永远也见不得阳光,即使自身如此的向往。
      “又不是我要变成这样的”,那个叫沙子的女孩悲愤地呐喊着,泪流满面。
      又是不知不觉中,慢慢睡去。鼻尖是那个人特有的体味,不好闻,但是,很独特。

      雨生最近发现,自己似乎是太过伤神了,以至于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睡着过去。
      也许该睡个午觉,好好再补个眠,可是一躺上床,雨生就不自觉的想起各种与何足道相见时的场景,标准的少年怀春。
      越是控制这自己不往那方面想越是就往那方面想,最后,雨生认命似的从床上跳起,差点踩到了趴在床下的大黄,发泄似的大吼一身,冲到井边,打了桶凉水,兜头就浇了下去。
      何足道挠挠头,寻思着这孩子莫不是疯了?

      一整个下午,雨生都在屋里徘徊,不停地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即使是傻子,何足道也渐渐猜想到了雨生是怎么了。
      这个少年在等着自己,而且,他的症状,和自己当年一样,自己当年为了一个书生,而他呢?他为了谁?为了自己么?
      何足道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并不想爱人,他的心早就丢了,被一个死了很久的人偷了。所以,当意识到,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时,何足道也踌躇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己应该负责么?是自己先招惹他的啊,可是,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吧?
      没有么?好像也做过点什么,坦诚相见,肌肤相亲,这些他们一点都没落下。
      何足道狗眼紧闭,忽然哀叹一声,两只爪子重重地砸向自己的狗头。

      何足道做起了乌龟,他突然害怕起这个叫雨生的少年了。他是妖怪,怎么会惧怕一个毫无法力的人类呢?
      这一点上,他自己也觉得纳罕,可是,害怕就是害怕,就好像修炼多年的耗子精一样本能的害怕猫一样。
      他也迷惘了自己的心,曾经在很长的那段岁月中,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干脆就全忘记吧,重新找个人好好的开始。或者,干脆顶着这身狗的皮囊继续回深山修行,总有一天自己也能破解被下在身上的禁咒的。
      可是,每每下定决心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还是放不下那个人,那个人说,就算是下一世,下下世,就算是喝了孟婆汤,饮了忘情水,他也不会忘记自己,他会再回来找自己的。
      于是,何足道便有自我说服,如果这副样子被人看到,不是会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么?我那么英俊潇洒的。
      何足道留在了人间,等着一个人,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春,久到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他在人间界逗留了多久,结果呢?等来的只有这个叫作雨生的青年。
      他是那个人么?或许,那个人只是说说,喝过孟婆汤,凡世中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自己这样痴痴地等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终于认清事实的何足道忽然安静了下来,头脑中的繁杂也随之消失了。他终于绝望了,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一面了。
      原来长生不老,也是这样的折磨人。
      何足道的狗眼中,默默地流下两行泪。他们终究是有缘,无份!

      夜很静,雨生抱着双腿,头枕在膝上默默地念着何足道——他已经消失了好多天了。雨生曾经向伯父打听过这人,可是,何足道就像是个谜,根本就没人见过,也没人知道。一切就像是一场旖旎的春梦,充满这自己半生对美好未来的绮念,来无影,去无踪。
      掐指算来,自从那天,何足道已经有十天如行尸走肉一样忘记了一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做,呆呆的趴着。
      赵大以为,莫不是孩子和狗都得了什么病,可是,检查下来,却又都没有什么。
      “何足道,你出来!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你给我出来,为什么躲着我。”
      雨生突然奋起,像是疯了一样,向这空旷的原野呼喊,然而,声音就像是如海的泥牛,消失不见,甚至惊不起半点波澜。
      雨生喊累了,喊绝望了,慢慢地蹲下,头垂在上手间,沉重的失落感席卷了他本就不够坚强的心。
      “只想再见一面,为什么?为什么?”雨生痛哭流涕。
      “你在叫我吗?”
      温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静静的风吹拂着发丝,扰乱了悲伤中的人的双眼。不可遏制的欣喜与悸动在心头荡漾。如荡起涟漪的水面。
      真的见面了,可是,见面了又能怎样?向那人表白么?也许真的只是最后一次,也许真的再也不能见面了。
      那便这样吧,好过现在黯然神伤,该断的,总是要断的。雨生下定了决心。
      “是,我叫你,你为什么这几天都不出现?”雨生擎着泪,神情激动。
      “……”
      来者却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保持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你知道我,我的心被一个人偷走了,他却再也不肯负责任,消失不见。”
      何足道望向雨生,眼中充满着说不出的意味,是爱怜,是可惜,是不甘,是惋叹?
      雨生迷失在他的眼中,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甚至,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能说出口,所有的怨懑,在听见他的声音的那一刻,都消失了。
      要怪,其实也只能怪自己吧?
      “我爱你。我是个男人,可是,我爱你……”
      雨生神色凄然的说着。
      “对不起……”
      意料之中的回答,就因为自己是男人么?这个该死的变态。
      “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
      雨生泫然,无可奈何。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何足道拦住了转身欲跑的雨生,死死地按着他并不强健的肩膀。
      “看着!”
      雨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这是什么?妖怪?这简直就是在做梦!雨生显然被眼前的情景给震愣了。
      那个叫何足道的青年,竟然就一眨眼的功夫,变成了一只拥有丰硕尾巴的赤红色狗,不,等等,那过分外形,与其说是狗,不如说是狐狸更为确切。
      狐狸?何足道是一只狐狸精?难怪总是神出鬼没,难怪会那么完美,难怪身上会有令人不快的异味。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妖精。
      雨生心念百转,想到小时候听过的各种故事,看过的各种书籍,最后,竟然没有一丝害怕,而是有股莫名其妙的兴奋。
      “你是……狐狸精?”
      雨生瞪大眼睛瞧着地上四腿站立的赤红色小生灵。
      狐狸一转身,瞬间又变回了何足道。
      “没错,我是只狐狸。你不害怕么?”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你又不会吃了我。”
      雨生这时,反倒觉得有一种安心,他甚至认为,只要自己能接受何足道是妖怪的事实,也许他们就能真的在一起,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甚至,连《白蛇传》那样的传说也被雨生自动带入。所有的绮丽故事,也开始在他并不纯洁的脑海中绘声绘色的上演了。
      “你凭什么断定我不会吃你呢?”
      何足道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少年有点儿好玩了。
      “你如果要吃我,当初也就不用救我了,趁着我跌落在谷底,吃我个尸骨无存不就结了,何苦到现在还被我缠着?”
      雨生没来由地自信起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抱得美人归的。
      “也许我并不想吃你,而是想要把你弄得精尽人亡。”
      何足道狭促地笑着。
      “求之不得。”雨生更是俏皮起来,顿了顿方道:“如果你真的想要我的命,何苦还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就这样信我么?”
      何足道忽然有点神伤地说道。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信你,而是想相信自己的心,就算被骗被伤害,也并不妨害自己去继续相信他人,相信爱情啊。是啊,想要相信爱情,这是我的事情,与人无咎,与世无争。我只想要好好和你爱一场。”
      雨生忽然文艺腔大发,之前,所有的压抑和之后所有的绮念,都转化为满腔激动燥热的心跳,叫人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我还是不能答应你。”何足道看着眼前青春明媚的少年,心忽然动了,可是,内心深处,那个影子,一直挥之不去。他终究忘不了。
      “为什么?还是因为我是男人么?”
      雨生脸色惨白如遭雷殛,有点不敢相信,连妖怪都这样看不起自己。
      “不是的,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喜欢他整整四百年了。”
      何足道说出这句话时,心里不知道怎地,忽然安静了下来,原先所有的不安,都消散无踪。
      雨生再次如遭雷殛,而且是五雷轰顶,他想了所有方面,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步,是了,像何足道这样的妖精,怎么会没有喜欢的人呢?不然,他该有多寂寞啊。
      雨生想要笑着祝福他,但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想要咧嘴笑笑,一张嘴,却再也憋不住,泪水不争气地留了下来。
      最终什么也没说,一个人顿了下来——他需要静一静。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雨生以为,何足道已经丢下自己走了。才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心绪,默默站起想要擦干眼泪回屋睡一觉。
      出人意料,何足道还在,就在雨生的生后,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头看着天,或思考着自己的事,或者陪着雨生。
      为什么还陪着我?为什么还不走,你又在想什么?所有的问题,到嘴边,只变成一句:“那个人是怎样的?”
      雨生承认自己,对那个人有无穷的嫉妒嫉妒他的幸运,嫉妒他的爱情,嫉妒他和何足道在一起的四百年时光。
      “四百年了,已经好久了,久到我都有点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何足道挠挠头,呵呵地傻笑起来。
      “什么?你是说,你们已经分开四百年了?”
      “他是人类,哪能活那么久的时间呢?”
      “他已经死了四百年?”
      雨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只妖怪是情圣么?
      何足道忽然有了想要诉说的欲望,两个为情所困所伤的寂寞之人,在这样的月色下,一记眼神中,便透露出心底深处最悲恸的忧伤,勿须多言,已然莫逆。
      何足道从自己当初如何因为躲避捕狐世家夜羽族而仓皇藏匿与书生相识说起,到后来日久生情,却因为自己害书生枉死,两人天人永隔。最后,甚至被变成了狗的模样,只能在夜晚恢复原形。
      有时,他也会感谢夜羽族的那个少年,若非他,自己也不会和书生相遇,而且,说起来,自己被人陷害之时,若非他出手相救,自己这条命也许也没了。
      如果没了,也没什么不好吧?至少,可以和书生共赴黄泉。
      或许就和那个夜羽族的家伙一起回狐园吧,已经四百年了,就算再怎么等,终究也只剩下回忆了,甚至,连回忆也会慢慢消失。
      雨生听着这仿若奇幻般的故事,之前那些嫉妒或者羡慕忽然荡然无存,是了,何足道与书生之见的过往,是自己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鸿沟,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使连嫉妒也变成了奢望。
      “其实,你就是大黄?”
      雨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段对话,对于何足道而已,过去的事并不曾过去,每每提起,都宛若刀割,对于雨生,他不曾经历,甚至无法体会——他只能岔开话题。
      何足道笑笑,点了点头。
      雨生其实早就嗅到过大黄身上的味道和何足道是一样的,在听到何足道遭到陷害变成狗的模样时,雨生忽然心头一动。那样说来,难道何足道就是大黄?难怪自己没次出事,何足道都能赶来,难怪每次何足道出现的时候,都不曾看见大黄。
      想着想着,雨生忽然想起什么,立时生出头撞南墙的冲动,这样说来,自己这些天发花痴,都被何足道看见了?
      雨生偷眼瞥向何足道,何足道却似没有发现一般,陷入沉沉思绪过往。让纠结的雨生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还是一直留着这么?”
      雨生问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一直等下去,也许有一天,自己腻了,忘了,就回山里,过自己的生活。”
      何足道淡然一笑,所有忧愁都变额云淡风轻起来。
      “你就没想过去找他么?”
      雨生又问。
      “想过,可是,茫茫人海,我又如何寻觅呢?而且,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我怕我离开了,他回来会找不到我。”
      何足道忽然很苦恼。
      “我帮你找吧,这样你就可以留在这里等他,不用担心他会遇不到你了!那么,他有什么特征呢?”
      也许,之前雨生会很纠结,甚至嫉妒书生,但是,当他听到何足道的故事后,他生出一种同情来,也许是同情何足道悲惨的命运,也许只是对自己同样毫无希望的爱情的菲薄感怀。但,无论如何,雨生想要帮助这个叫何足道的妖精,即使是作为之前他那么多次的救助的简单报道也好。
      “他是书生。”
      “书生?”
      “非常有文化的书生,人很好,心好,长的也好。”
      “然后呢?”
      “所以他投胎也会很好。”
      “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他就是个好人啊。”
      雨生被这只狐狸搅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他有什么我能确认的特征!”
      “这个啊,其实我也不知道。”
      “什么?”
      雨生简直被这只蠢笨的呆狐狸气炸了。
      “你别生气啊。”何足道赶忙解释:“还有一个方法可以确定的,当年夜羽族那个少年给了我一颗湘妃泪珠,据说如果遇到他,珠子就会发光了。”
      “那那可珠子现在在哪里?”雨生也突然来了劲,多么神奇的东西啊。
      雨生仿佛看见了何足道和书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画面了,尽管内心深处还是有点不甘,但是,能为何足道做点什么,让他能够幸福,对于自己,已经够了——他不是一个不知足的人。
      何足道突然凭空消失,就在雨生以为他在躲避自己跑了后又过了半响,何足道才浑身泥土蓬头垢面地再次凭空出现。
      “你去哪了?”
      “我去找珠子了,我把它埋在后山,免得被人偷了,你看。”
      说着,何足道伸出手来,掌上拽着的正是一颗透明的珠子。
      只见一颗鸡蛋大小的透明珠子。
      雨生还没看清这珠子的摸样,却见这珠子突然发出柔和的光芒。映照着两张相见不相识的脸。
      夜已过半,今宵月圆,人亦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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