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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5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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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延绵了一夜,醒来便是青天白地的清明世界。
“翠儿,瞧瞧外头下雪了吗?”刚用完午膳,小翠正在帮忙收拾,甄然漱口毕了,喝着茶问。
小翠唉了一声,走到外间看了看,回头说:“回格格话,还是大晴天。”
甄然无趣地点点头,放下茶盏,转身就去了书房。原想坐下看些小说,在书橱前踱了一遍,摇摇头。又走到窗前,支起轩窗看着外面的雪景,静静发呆。
静姝进来添炭火,好奇地问:“格格,”甄然还在出神,“格格!”
甄然忽地转身,定了定神,面无表情看着静姝。
“格格这是怎么了?”静姝小心地问。
甄然笑了笑:“没什么,看雪呢。”
静姝懂也不懂,乖巧地问:“格格有什么吩咐吗?”
“哦,没有,你退吧。”甄然挥了挥手,急切地想要独自呆一会。
静姝应声退了出去。
*
昨日之约,就是甄然今日之虑。
偏生约的是若雪中,便在午后相见。那并未下雪的午后,是不是就不用见了?甄然暗自笑着摇摇头。罢了,也是昨日的胡话,既然不下雪,便是无缘了。那是为何如此失落?
仍然扭头看着窗外。院子里的翠竹皆凝上了落雪,身姿绰绰,风骨不减分毫。甄然突然有些心疼,它们生来便是这样静默安详地挺立着的。无论风雨日晒,甚至眼前寒冷冻结了它们的落雪,它们从来默默忍受,毫无怨言,永恒的内里是挺拔和风骨。
这样的它们,让甄然心疼的竹,多像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如此,孤独的、静默的、隐忍而坚持。甄然抓破了窗框,抠出了深深一个一个凹槽。就像那个人在她心里越来越深的印记。甄然有些迷茫,如果这是喜欢,那胤祥是什么?五岁时候那副柔和的画像又浮现眼前,如同过去所有夜晚一样,带给她温暖。那是她过去二十年的光,是带着她走出孤独的明亮,是她漫长黑暗岁月里唯一的期许和陪伴……可是,本该圆满的此行,却阴差阳错带给她太多偏颇。胤禛,还是胤祥,每一个都有了新的意义,每一个都更加真实却不同了。
甄然有些头疼,许是盯那雪竹时间长了,她瞧得不真切得泛起雪花……
“格格,下雪了!又下雪了!”
甄然从未觉得小翠的声音如此好听,定睛看到眼前的雪花越下越大,高兴地对小翠道:“翠儿,快给我拿来雪靴和油伞,我要去御花园!”
小翠闻声就去准备。
穿上靴子披风,甄然恨不得亲小翠一口,笑眯眯地看着她。小翠却低着头,谨慎地问:“格格要出门?要不要和勤嫔禀报一声?”
心情甚好的甄然一口答应:“那你去吧,便说我去御花园看雪了!”说着,甄然就由卫丰跟着出了齐月轩。
*
“格格,今儿有啥高兴事儿?”甬道上,卫丰见格格一脸笑意,凑趣地问。
“哦?我看上去很高兴吗?”闻言,甄然收敛了好颜色,反问。
“可不是,许久不见格格这样高兴了。打……”卫丰瞅着格格的脸色,硬生生把话吞了进去。格格脾气好,但到底是主子,是他的衣食父母。卫丰这两年再被放养着,察言观色的功夫始终是这紫禁城的生存之道。
甄然突然站住了,提着股气道:“说啊,继续说。卫丰,打什么时候起,我再没给过你好脸色了?”
“格格、格格,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格格待奴才们那可是……”
“好了好了,奉承的话省给别的主子。我就是好奇,你觉得我什么时候起那么不高兴了?”甄然边说边走,口气不似方才怕人,好声好气地问。
“就是去年塞外回来,格格像变了个人……”卫丰牢牢收住,不敢再多说。
甄然波澜不惊地深深呼了口气。一切都在改变,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甚至那份执着的初心?刚才单纯的欢喜突然扫却一空,一些寂寥和酸涩伴随身边漫漫的雪花悄悄掉进心里。
卫丰不敢再出声,仔细撑伞小心跟着格格。
*
“你来了。”那人静静坐着,听到动静,笑着扭头。嘴角克制,声音低沉一如往常。眼角细微弯弯的纹路却出卖了他心底的欢快。以为她不会来的,终于还是等到了。
甄然朝他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着对岸的风景。雪下得淅淅沥沥,倒不觉得多冷,反有种安静的温馨感觉。
“多久来的?”甄然很想说些什么。
“也不久。今日下朝早。”说完,胤禛看了甄然一眼。正好撞到甄然打量自己的眼神,说不上什么,他觉得今日的她很不一样。
甄然正襟坐好道:“今日约你来这,就是想好好谢谢你。对了,还有这块锦帕,还你。”
胤禛接过锦帕,有些不乐意的样子:“每次来这里,你都还我东西。”
“誰让我总欠你这欠你那……”
胤禛打断道:“我又不在意这些。”
“我知道。”甄然顿了下才道,“昨天是我唐突了,你、原谅我吧。”
胤禛笑了笑,情不自禁揽住她,温柔地说:“我从未想过原谅你。”
甄然抵开他,有些害怕有些奇怪:“为什么?”
“怕了?”胤禛笑得更欢了,却把她揽得更紧,“我怕你连对我的愧疚都会没有……”
甄然闭上眼。他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不顾一切,倾覆所有却无望地疼惜着自己。他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是啊,她一定懂得他。只是他却无法或许永远都无法懂得自己的。如果她计较的是懂不懂得,那么,胤祥呢?会懂得自己吗?
甄然摇了摇头,她不愿去思索。她抽开了身,转移了话题:“胤禛,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宫?”
“为什么想出宫去?”
“我想去看看父亲。还有家里的弟弟们。现在的他们一定很不好过……”
“过完年再说,好不好?”胤禛征寻。片刻又道,“我一定让底下人照顾好。不会叫你家人委屈了去。”
甄然颔首,他说的,她都相信:“谢谢你。”
“嗯,记仔细了。我得走了。若要找我,让卫丰给李德全传话就好。”说完,胤禛起身,扭头对甄然看了又看,还是走了。
*
瑞雪兆丰年,大雪延绵到除夕、春节。这盛大的节日,一如往年。经历了庶妃的悲离、玉菱的大婚、陈曦阂的拘禁,这一三十八年,和过去的每一年一样,在欢声萧语里谢下帷幕。所有人也都和过去一样,诉说着彼此的祝福和对新一年的期望,脸庞洋溢着节日里的兴奋和快乐。
攸宁殿却在节日过后迅速安静下来。陈希阂的案件调查进一步开展。傅腊塔负责陈府的账务调查,胤祺则主要调查石门驿站里的蹊跷。而案件的主要眉目也在调查中逐日明朗。
“傅大人,这两本折子送去给过何人?”
一大早,胤祺刚到刑部,见到桌上的折本盒子,打开看过,好奇地问一旁的傅腊塔。
傅腊塔拿出折本翻看,思索一阵道:“噢,回五阿哥,似乎是日前太子过问了陈大人的案子,着人来取的折子。”
“太子爷?”胤祺疑惑,朝傅腊塔点点头又道,“傅大人处有何进展?”
“嗯,陈府的账目已经查到过半,未有差池。现下正查到几处田庄,另陈府早年经营的饭馆。皆是外人立的账目,有些不得头绪。微臣手下的官员正在严加彻查。”傅腊塔一字一句地和胤祺汇报,他领刑部尚书不久,深谙中庸之道,凡事战战兢兢。陈希阂这样敏感的案子,牵扯了诸多方面的利益,傅腊塔更加如履薄冰,事事求稳,谨慎非常。
胤祺不住点头:“循序渐进,甚好。胤祺此处倒是遇到了不小的问题。石门到天津的传信小吏昨日在牢里痢疾死了……”
傅腊塔惊了一瞬,低头扼腕:“这可如何是好?那小吏的供词还未画押,且是关键!”
胤祺深深一叹:“今早的消息,所以胤祺一早就来,和傅大人商量对策。这供词,我们是用还是不用?若用,该如何用?”
傅腊塔邀胤祺坐到里间,深思许久,缓缓道:“如今这供词是不能采做证据了。只能当成线索。那小吏其实无谓,证词只是说道,原定发折本的日子一推再推。关键是石门驿站的站长和那段日子当值的勤务官。”
“胤祺年前就派人问过话。站长卸任,回了扬州府老家,而那勤务官也说不知所踪。胤祺本还盼着从小吏丁鼎口中问到更多,谁知这年刚过,就传出死讯。更可憎的是丁鼎死得蹊跷,却毫无头绪。”胤祺越说越懊恼,揪着马蹄袖,气愤地拍打桌子。
傅腊塔叹了口气:“微臣只得另派得力的人手彻查丁鼎之死。”
“不必了,石门小吏丁鼎之死我来彻查。”胤禛撩开帘子,大步踏进刑部议事厅。
胤祺愣住了,许久才想起对胤禛一拜。
“四哥不必如此,刑部几位大人都很可靠。”胤祺道。
胤禛一早听说丁鼎的死讯,早膳都不用直接赶来刑部。听到胤祺和傅腊塔的议论,克制不住地闯进来,脱口而出“我来彻查”。一贯淡定从容如他,此刻甚至暗自嘲笑自己。遇到她之后,做了多少疯狂的事?明哲利弊似乎都不在算计之内。他渴望真相,更渴望的则是她和她家人的安好。
胤禛久久不语。傅腊塔隧道:“此事由四贝勒办理自然最为稳妥可靠。只是皇上刚刚委派了四贝勒户部在西北的重差,微臣怕四贝勒分身乏术。叫四贝勒无辜分担刑部的案子,微臣于心不安呐。”
傅腊塔言辞肯切,胤祺连连点头附和。
“傅大夫说得有理。胤禛确实仓促了。但胤禛有一办案人选,傅大夫、五贝勒,可愿考虑?”胤禛终于开口道。
胤祺松了口气,好奇道:“四哥举荐何人?”
胤禛见傅腊塔点头同意,隧道:“刑部员外郎,李卫。”
傅腊塔回味着不觉点头。胤祺则道:“李卫入京不久,办过的案子太少。经验略显不足。”
胤禛道:“五弟不用担心。李卫上一桩办的是天津府顾氏夫妇牵连几位大臣的谋杀大案,他办得极妥贴,皇阿玛都赞许过。办的案子虽零星,但能力有目共睹。此案交于他,胤禛甚为放心。”说着深深看了傅腊塔一眼。
傅腊塔道:“四贝勒所言极是。如此便交由李卫主办丁鼎一案,九阿哥协办,如何?”
胤禛原满意地点着头,听到“九阿哥协办”,顿挫一阵,扫视胤祺,看向傅腊塔,波澜不惊道:“傅大夫思虑周到,如此安排甚好。胤禛想起昨日早朝皇阿玛提到叫胤祥参理一些刑部的事。不如这桩案子也让他锻炼锻炼,一起随他九哥协助李卫吧。”
闻言,胤祺朝胤禛拍掌道:“如此最妙!想此案不久定得真相大白!”
三人又参看了几份审问的笔录,研讨案情。直到刑部例会,胤禛才告辞去了户部。
*
“四哥你不知这案子办得有多窝囊!”
二月底,已经协理丁鼎案子一月有余的胤祥在胤禛宅抵书房不停抱怨。
胤禛轻推茶盏到胤祥面前,不动声色地说:“除了那几个守卫不知所踪,丁鼎的家人爱理不理,还有什么窝囊的地方?”
“四哥,你是不是知道九哥存心捣乱,所以又把我搅和了进去?”胤祥捧起茶盏,揭开茶盖吹着茶叶末子,嘴里叽哩咕噜地问。
胤禛扭头叹了口气,皱眉道:“十三弟,你在怪四哥。”
胤祥咣当撩下茶盏,忙道:“四哥!这话说得!早前我就谢过你,参与这案子,胤祥别提多高兴。只是案子拖得越久,胤祥越觉得憋屈。九哥明明和我一样都是李大人的协理,偏他端着贝子的架子,李大人干什么都得跟他通气报告。有什么线索,但凡通过他,便是断了的线索!我恨得牙根痒痒,却无济于事!你说说,能不憋屈!”
“看来,得让巴岢去一趟黑河。”思索许久,胤禛幽幽道。
胤祥回味:“四哥还是觉得丁鼎家人有嫌?”
“没错。”胤禛朝胤祥耳语一阵,二人的表情渐渐明朗。
*
就在巴岢前往黑河丁鼎老家的路上,京城陈府的账务核对爆出了惊天突破。打得胤禛、胤祥措手不及。
紫禁城御书房,康熙砸烂了傅腊塔上呈的陈府账务,大发雷霆:“他陈希阂好大胆子!胆大包天!罪无可恕!”康熙敲着桌子,大口呼着气,“自西北一役起始就用自家经营的饭馆、田庄掩盖他私吞的官粮、官银!哼!他私放战俘的时候,朕怎么对的他?凉他一腔忠胆,朕升他的官加他的俸!他呢?好一个众人口中两袖清风一等一的大忠臣!来人!”
梁九功吓得脸色清白,扑通跪倒御前:“奴才在!”
“赶紧叫刑部拟旨,朕要严办陈希阂这个狗官!撤他的官!抄他的家!斩立决!”康熙恨得咬牙切齿。
梁九功久久不敢应声。
康熙隧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皇上息怒啊……勤、勤……”梁九宫支支吾吾,伺候皇上几十余年,很少看到皇上如此动怒,一时间,他怕的话都说不好。
“勤嫔……”康熙沉吟着雨晴的封号,眯着眼怒气渐渐平息,挥挥手道,“发配宁古塔吧。快去!”又加紧了催促。
梁九宫闻言赶忙逃了出去。
消息在前朝后宫炸开。
齐月轩里,卫丰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脸泪痕,哭哭啼啼地跪倒在地:“格格……格格,大事不好了……”
甄然忙扔下笔,急问:“卫丰,你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卫丰哭得声音嗡嗡的:“老爷……陈大老爷,不好了……”
甄然突地倒在方椅上,脸色煞白。耳边都是哭声:“老爷被问罪,要发配宁古塔……”
甄然恨得咬碎了嘴唇,小翠、静姝哭成一片。
“不行,这事不能传到攸宁殿。不,不能让姐姐知道。卫丰!”甄然以为自己镇定,声音却似尖叫。
卫丰抬头道:“格格……奴才在……”
“你赶紧让卫田封锁攸宁殿的消息!快去!”甄然指着门外,慌张极了。
卫丰磕头在地:“格格……前头、前头已经知道了……都知道了……”泣不成声。
“姐姐!”
闻言,甄然撕心裂肺地呐喊着推开身边的小翠、静姝,往攸宁殿冲了过去。
*
“姐姐!”
攸宁殿里一片哀戚,成嫔死死拦住雨晴。雨晴哭成了泪人,在成嫔怀里,一脸的绝望。
“晴儿……”
“然儿……”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甄然跪在雨晴身边,不知所措。
哭得头疼,脑中闷闷的,甄然竟突然站起来就往外头走:“我去找皇上,找胤禛。一定。一定有办法的。不可能。不可能……”
成嫔朝令仪使了个眼色,令仪欲要拦住甄然,奈何甄然铁了心往外冲,无济于事。
她疯了一般,一路跑向御书房。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为一谈,心头的不甘和愤恨吞噬了一切。康熙怎么如此糊涂?数月下来,多少证据指向,陈希阂分明被人陷害!更可怕的是这场庞大的阴谋里,越来越多的人事纠缠,甚至蔓延到后宫。正在最最焦灼的时候,一纸罪状撕毁了甄然、雨晴的一切希望……
康熙不见,甄然便跪倒在御书房前。坚硬的花岗岩石板,生生咯着她倔强的膝盖。夜幕中的雨水磅礴倾覆,似要洗刷整个紫禁城。甄然单薄瘦小的背脊就在这场盛大的雨水里挺立。执傲而孤独。恐怕此刻的她已经感受不到,感受不到心痛以外、□□上的任何痛苦和疲惫。
*
“皇上,寅时了。乐安格格跪了一夜……”梁九功伺候康熙用茶,进言道。
康熙咳了一声,无奈地招手道:“宣她进来。”
梁九功适才松了口气,带乐安进殿。
乐安淋透了,发髻湿答答耷拉在头上,多是散开的发鬓。身板更显瘦小。憔悴的样子好似只失魂的小犬。康熙看着她,默默片刻,面无表情道:“想说什么,说吧。”
“家父是清白的。”甄然一字一句,抬起头直视康熙。脸色甚是疲惫,眼神却灵动而刚毅。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放肆!”康熙勃然大怒。
甄然正了正身,仍然直视着他,幽幽地说:“皇上,我一直敬畏您的英明和睿智。家父的折子在石门被动了手脚。誰的主意?为什么是家父?您心底一定明镜似的。雨然入宫三年了。见过了爱新觉罗家的荣华富贵,更看透了您家的争斗暗涌。外面跪了一夜,雨然想了很多。雨然不怕死。雨然见您,只想问您一句。您是不是身不由己?家父陈希阂是不是维护您皇家颜面的牺牲品?”
康熙克制愠怒,深深说了句:“陈雨然,你好大胆子。”
甄然笑着闭目一叹:“皇上留我在身边不就是喜欢我的大胆?”说着慢慢睁开眼,静静看着康熙。
烛光里的康熙,愤怒的眼神里居然透露出一丝怜悯,是的,怜悯。甄然又悄悄笑了,她也一样怜悯这位君王,是的,也是怜悯。他高高在上,拥有一切,却也在拥有了一切的时刻失去了一切。
“朕不能回答你。也不用回答你。朕的选择都是为了江山、为了天下、为了朕身后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康熙的语气骤然平静,幽幽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
甄然笑着朝康熙深深叩了一个响头:“谢皇上。”
“和你爹爹一起去宁古塔吧。朕不想再见到你。”看着甄然倔强的小小身影,康熙久久才道。
甄然提起嗓子,大声喊道:“陈氏雨然,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