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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竹外桃花 ...


  •   第一回仇人与故人

      顾惜朝躺在地上装死。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和一群自诩为正义之师的武林人士。
      玉面修罗顾惜朝顾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这样的追杀没完没了,单调而乏味。
      没有精妙的预先布置,没有需要精心避开的阴谋。
      顾惜朝近乎出离愤怒了。
      他想,难道就不能有一次稍稍像点样的追杀?就像我对戚少商那样,哪怕只及得上一半也好!而不是每次都蜂拥而上一群来送命的傻瓜。
      他感觉非常疲累,这种倦意传达到了他的四肢,于是他的身体也变得懒洋洋的了,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尸体堆里,身上沾满了鲜血——这些血基本都是别人的。
      要杀顾惜朝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惜,明白这件事的人,大多已经成了死人。
      你不能想象戚少商内心的惊讶。
      如果你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捡到自己仇家的尸体的话,你也会很惊讶的。顾惜朝自己也绝没有料到,他竟在尸体堆里睡着了。
      又或许,他只是太累了。
      戚少商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原先以为顾惜朝死了,心里不由咯噔的一下,又不知怎的竟冷了一冷。
      他为自己做心里建设,他想,是的,顾惜朝已经死了,他已经得到他应得的报应,卷哥红袍他们的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他或许应该、也许可以原谅顾惜朝,原谅顾惜朝欠下的那些血债……人死如灯灭,他或许应该把顾惜朝好好埋了,看在晚晴姑娘的份上。
      他站在原地做了半天的思想准备,结果这些思想准备突然又需要全然被推翻了。
      当他触碰到顾惜朝的身体——活人和死人的身体区别实在太大了——他很快就发现,顾惜朝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戚少商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砰的跳。
      他哭笑不得的停了手。
      然后他想,顾惜朝,你真是一个魔障。
      他总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防无可防。
      当他把他当知音的时候,他对自己下毒,下最毒的箱子燕,并且翻脸无情。
      当他把他当仇人的时候,他们在鱼池子里却依然能像一对真正的知音那样心有灵犀双剑合璧。
      当他认为他死的时候,他还活着。
      戚少商伸出一只手穿过顾惜朝的腋下,另一只手将人拉起来放到自己的背上,颠了颠,轻松的把人背了起来。
      希望我认为你活着的时候,你可不能死了。
      顾惜朝,你不可能每一回都会赢的。
      顾惜朝不知道我们戚大侠内心的腹诽,他或许真的是太累了,他睡得很沉,连戚少商这样搬动他,他都毫无所察。
      顾惜朝真正醒来的时间是在傍晚。
      他在睡梦之中也无法忽略那来自食物的诱惑。
      他的身体很疲惫,更不幸的是他还饥肠辘辘。
      他睁眼,这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忙忙碌碌的戚少商。
      戚少商为他们选择的落脚点是一处溪畔,而且令顾惜朝惊讶的是,戚少商野宿的经验非常丰富。他在河边选了一些平滑的石头,然后用篝火把它们烧得通红通红,片好的肉片落在这些石头上,不一会儿就滋滋的冒油,撒上盐巴和调味的蒜姜,那香味简直叫人垂涎欲滴。
      戚少商还煨了几颗鸟蛋,采了一些野果,肉片用竹枝串好,放在被剖成两半去了节的竹筒里。
      现在戚少商正背对着顾惜朝,踩在河水里用逆水寒扎鱼。
      他专心致志,傍晚昏黄的日光洒在他饱满的前额上,剑眉星目,酒窝深深,英俊迷人得令这个世上的所有小姑娘大姑娘都要觉得窒息。
      可惜我们的顾公子不是大姑娘也不是小姑娘。
      所以顾惜朝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溪水的下游洗澡,那一身的血腥味的确让人有些忍无可忍。
      戚少商对此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他甚至都没有抬起头去看顾惜朝,只是提着扎了三、四只鱼的逆水寒上了岸,然后认认真真的杀鱼去鳞剔除内脏,同时往鱼肚子里塞上些细姜,好像他目前再没有比他手里的活计更重要的事情了。
      等顾惜朝把自己清洗干净,用内力烘干衣物再穿戴整齐的走过来,戚少商已经把所有的鱼都烤好了。
      顾惜朝坐下来,戚少商就很自然将食物分了一半递过去。
      如果让江湖上的侠士们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恐怕不少人都要跳着脚叫嚣:这怎么会是戚少商和顾惜朝呢?
      他们明明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见面不互相戳刀子已经实属难得,居然还能这么平和的坐下来吃东西?
      可是他们却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鱼池子里双剑合璧难道不也算是一次出人意料吗?每每世人认为他们理所应当的为仇恨所束缚的时候,他们又偏偏把知音之情放在了第一位。
      没有人能明白戚少商或者是顾惜朝在想些什么。
      或许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是很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就比如现在。
      天已经完完全全的黑了下来。
      顾惜朝拿一根树枝拨了拨篝火,他好像并不想说些什么。
      戚少商低头擦拭着逆水寒,他好像也并不想说些什么。
      他们能说些什么呢?
      这次的猝然相逢本来就在两个人的意料之外,他们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在这漫漫的长夜过去之后,转头各奔东西。
      那些仇恨压抑着他们的声音,使他们心情沉重,只能沉默。
      但是,倘若不说些什么,那么再长的夜也终将会过去。
      也许以后这样安静的对坐着的机会,也再不会有。
      会不会觉得后悔,或者是遗憾?
      戚少商擦剑的手顿了顿,他突然开口道:“我刚才割竹子的时候,看到竹子边上长着几株桃树。”
      顾惜朝在戚少商甫一开口的时候就抬了头去看他,他是不是在等对方说话已经等了很久?就像戚少商想打破沉默也想了很久一样?
      火光柔和了顾惜朝眉峰的凌厉,长长的睫毛配上乌溜溜的眼珠,莫名的就带了几分柔和。
      顾惜朝一直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这戚少商是知道的,他掩饰性的低咳了一声。
      他只是不知道,让顾惜朝这么一看,他一时竟找不到了自己的声音。
      还是顾惜朝接过了他的话头,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戚少商的不对劲,只是淡淡应道:“桃花开的时候,大概会很好看吧。”
      戚少商心里一动:“你想看?”
      顾惜朝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明年春天的时候,就算大当家还有闲心回到此处,惜朝却是不知道身在何方了。”
      戚少商一哂,脸上的酒窝就跟着一深:“若真是有心,也未必回不来。”
      顾惜朝先是怔了一怔,然后他看戚少商眉眼飞扬、语气真诚的样子,心里突然就有了几分了悟。
      此时此刻,愿他们不再谈仇深刻骨,愿他们不再想血债难偿,他们若能做回知音,哪怕只是一刻,也是好的。
      戚少商见顾惜朝唇角轻勾,露出一个微笑,便知对方已经释然,他脸上的酒窝就忍不住随着对方的微笑又深了一深。
      那一夜,书生和大侠明明都没有喝酒,他们却好像都醉了一般。
      月凉如水,风熏人欲醉。
      大侠看着书生,书生并不说话,只用手上的树枝在沙地上轻拉几下,划出一个“约”字来。
      是谁的声音在说——
      “明年春日,竹外桃花之约。”
      “信君不负。”

      第二回逃命的人

      孙三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的在丛林间穿行。
      他的身上衣服大多被横生的树枝挂破,脸上满是泥水。
      可是他顾不得这些,他甚至都舍不得停下来处理伤口。
      因为,停下来的话,就意味着可能送命。
      他不知道原本抓着他手臂说要带他走的官兵都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士为什么要来取他的小命,他知道向前逃,不停的逃。
      然后他终于一脚踩空,从一个小斜坡直溜溜的滚了下去。
      这一滚就滚进了一个竹林里,满地的竹叶被他压得吱呀吱呀的乱响,他头昏目眩,好一会儿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事物。
      他首先看到了一双玄色的靴子,黄色的裤脚被一丝不苟的收在了靴子里。然后他的视线上移,看到了斜跨在对方腰际的一个小布兜,宽大的腰带把对方的腰身扎得很好看,衣领处有那么一小圈的绒毛,白皙的那么一点下巴尖……
      孙三小心翼翼的爬了起来,吞了一口口水。
      这下他的视线终于正过来了,他也因而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一个青衣卷发的年轻书生,丰神俊貌得令这世上所有书生公子哥们都想嫉妒。
      那个青衣书生尚未说话,孙三一眼瞧见对方手里那像斧头又不是斧头的怪异兵器,不禁哀嚎一声,抱着头把自己缩成一团,口里叫着:“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林间久久的、久久的没有动静。
      孙三小心翼翼的从指缝往外偷看了一眼。
      竹林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穿着青衫黄裳的卷发书生?
      他莫不是冲撞了这林间的仙人?
      这么一大片的竹林生长在山里,料不定有什么精怪修成了正果,再者对方那一身青衣和这些竹子的颜色可是一模一样的。
      何况对方那清俊的面容,就算是他们县里最最顶尖俊朗的许秀才也是比不上的。
      孙三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他匆匆忙忙的调整了姿势,跪下来朝刚才那青衣人站的位置磕了个几响头,嘴里不住告罪。
      “仙人莫怪仙人莫怪……”
      他这样把自己折腾了一通,成功的把自己折腾得头更晕眼更花,最终一头栽在了地上。
      孙三躺在地上不断喘气。
      这两天以来,他几乎滴米未进,渴了也就匆匆喝一些叶子上沾的露水,实在饿的荒,也就啃啃草根。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生活突然之间就发生了巨变。
      蒲县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而他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布衣百姓,他家世代都在村子里劳作,他从来都没有去过蒲县之外的地方,怎么就招了这么一笔横祸呢?
      孙三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落下几滴男人泪来,可是还未等他凄凄惨惨的哭上两声,他便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责问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
      孙三蓦地睁大眼睛,就看见竹林里转出了那个去而复返的青衣书生,他顿时结结巴巴的道:“仙、仙人……”
      他想叫仙人救命,却被青衣书生狠瞪了一眼,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青衣书生再不看他,只是神色戒备的向前走了一步,同时缓缓将手探入了身侧的小布兜里。
      孙三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这个时候,竹林没有起风,竹叶摇动的沙沙声顿时也听不到了,林间安静极了,好像只剩下了他急急喘气的声音,孙三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几乎不敢喘气。
      时间好似过得缓慢,每一刻每一秒都是艰难的熬过去的。
      那尖锐的声音好像是瞬间在耳畔炸开的,宛如万神齐哭、众鬼哀嚎,孙三惊恐的抱住了自己的头,然后一个身着官军服饰的人就从高空中重重的摔在了他的面前,同时对方的武器,也以半分的距离掠过孙三的手臂,插进了地上。
      孙三缓缓转头,端详了一下身旁寒光闪闪的大刀,然后翻了翻白眼,终于成功的晕了过去。

      “仙、仙人……等、等等我……”
      孙三从未料到这片竹林如此之大,而那个青衣的书生明明好似走得很慢,自己却拼死也无法赶上。
      青衣书生根本不理睬他,只是自顾自的往前走。
      孙三终于学得乖巧,他闭上嘴,努力的加紧步伐,自早上那么一出,他就深信,这个仙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救自己的。
      虽然仙人脾气很坏,但至少跟着仙人,他不会无缘无故的送了性命。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穿过几树桃花,终于走到了竹林的边缘。
      更加幸运的是,竹林的边缘还有一条小溪。
      青衣的书生在溪畔的沙地上架起篝火,又到溪旁捡了一些光滑平整的石头丢进火里烧,做完这些后,他就下水去捉鱼。
      孙三依然不敢靠近对方,只远远的躲在暗处闻着食物的香味,不停的吞咽口水。
      他躲在暗处看着,那个青衣书生把平整的石头烧得滚烫,然后把鸟蛋打在上面,煎蛋的香气便飘了起来,传得很远,孙三忍不住又吞了一下口水。
      烤鱼也是很香的,身体上的饥饿终于战胜了内心的怯弱,孙三磨磨蹭蹭的抱着一堆竹笋靠进火堆,这些竹笋是他刚才在竹林里面找到的,好在现在是春天,春笋很多。
      他将春笋的笋衣剥掉,用竹枝插好,凑到火旁去烤,在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直在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青衣书生的神色,对方的一个轻微皱眉都会把他吓得跳起来,立刻缩回黑暗里。
      然而青衣书生并不看他,就好像他完全不存在一样。
      于是孙三放下心来,他烤熟竹笋,也只敢吃自己的竹笋,对方放在火旁的烤鱼很香,可是纵使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碰的。
      他们就这样保持了奇妙的平衡。
      孙三在竹林里一住就是好几天,因为青衣书生不走,他自己一个人是万万不敢走出这竹林的,谁知道要杀他的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是不是就在外边等着取他性命呢?
      所以他每天唯一的活动,不过是远远的缀着那名青衣的书生,只有视线里能看到青衣书生,他才会感到安全。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他呆在这个竹林里以后,那些如影随形的追杀好像都不存在了一般,如果不是他身上的伤还在疼,他恐怕会以为前些日子的逃亡只是他的一个梦境罢了。
      青衣书生的每日活动很有规律,他一般先要到竹林边上去看一会儿桃花,然后再到竹林的深处或者小溪的对面去晃一圈,最后回到溪畔,生篝火烹煮食物。
      孙三总觉得青衣书生像是在等什么人,可是他不敢问,而青衣书生更是不会跟他说这些东西的。
      日子转眼便过去了五天。
      这天孙三依然是远远的缀着那名青衣书生,并不提防前方突然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孙三畏缩的退了一步,对方一共有五、六人,都是一身的官军服饰,这下便将他团团的围在了中间。
      便是被这么一堵,那青衣书生的身影顿时就看不见了,孙三在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各位、官、官爷。”
      那五、六名军官中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冷冷的笑起来:“你小子倒是能跑,可叫我们好找。”
      孙三唯唯诺诺的应声,他对对方的声音有印象,似乎带官兵进屋来抓自己的,就是这个高高瘦瘦的军爷。
      可是他也记得,也就是这个高高瘦瘦的的军爷刚说完话,那些个高来高去的江湖人便就从天而降,和这些官爷杀得难解难分了。
      许是老天垂怜他,历史,重演了。

      第三回真相与假象

      背后砍杀声一片,孙三亡命般的在林间狂奔,他七拐八拐,渐渐的就把那些打杀的声音抛在后面了。
      更让孙三觉得幸运的是,当他穿出竹林来到溪畔的时候,青衣书生竟恰好蹲着溪边洗手。
      孙三仿若看到救星一般的扑到青衣书生脚边,磕磕绊绊的把经过说与对方听,并请求仙人一定要救他性命。
      青衣的书生听了他的描述,竟忍不住挑了挑眉,这么多天之后,孙三再次听到对方的声音,说不出的清冷,听在耳里其实却很舒服。
      “你是说,你每次被官兵围上的时候,那些江湖人都会跳出来?”
      孙三忙不失迭的点头。
      “这么算起来,那些江湖人岂不是在救你,而并非害你?”
      孙三有些茫然了,在他看来,那些官兵虽说要抓他,但至少那些官兵从未对他下过毒手,而那些江湖人一出手就是刀光血雨,他自然是认为比起官兵来,那些江湖人才是真正要来杀自己的人。
      可是倘若他们真的想要他性命,他怎么可能这么多次,躲过了那些江湖人的追杀呢?
      甚至而,他还毫发无损!
      莫非真的如这青衣书生所说,那些江湖人出手的目的,并不是来杀他的?
      可他们有什么理由救自己呢?
      孙三不免更茫然了,就在这个时候,青衣书生突然低声道:“有人来了。”
      孙三“腾”的跳起来,一下子躲了顾惜朝的身后。
      事实上他实在是反应过度了。
      因为从竹林里走出来的只是一个人。
      一个白衣的,配着剑,脸上还挂着酒窝的大侠。
      青衣书生的脸上顿时露出很微妙的表情来,他颔了颔首,沉吟了片刻,又微微侧了侧头,才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说道。
      “原来是大当家来了。”

      孙三茫然的看了看那青衣书生,现在他知道那书生不是什么林间的仙人,书生也有名字,还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唤作顾惜朝。
      而那名白衣大侠的名号更是长得叫人发晕——原连云寨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当家现今京师白道之首金风细雨楼戚楼主戚龙头。
      孙三晕乎乎的被所谓的戚龙头哄骗到水边,洗干净了他那张总是被泥水糊着的脸。他看见原来总是声色不动的顾惜朝在看清他脸的那一瞬间,神色突然就变了。
      戚少商扶了一把茫茫然的孙三,对顾惜朝说道:“我想这张脸你大概还是认识的。”
      顾惜朝当然认识。
      他还曾拿着一把剑,抵在这么一张相似的面容旁,飞扬跋扈的说过:“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只是当初他逼宫,逼的是诸葛神侯早早准备好的一个替身,那替身用的是人皮面具,而现在在他面前的孙三,却是确确实实长着一张和当今圣上一模一样的脸。
      这世上会不会真的存在一个和你毫无血缘关系,但是却和你长得非常相像的人呢?
      这样的几率虽然稀有,却还不至于完全没有。
      而京师里,有人想利用孙三这张脸大做文章。
      这也便是一切故事的开始了。
      孙三全然不知,他以为的运气,以为的老天垂怜,全都是旁人已经安排好的。
      金风细雨楼并不正面出手,他们只是搅乱了官兵们的步骤,并且按照预定的方向,让孙三一路逃往泉州去。
      “从泉州出海,他就安全了。”戚少商摸出一块令牌,“海边已经早已备下渔船,也有人等着接应。”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和顾惜朝之间,就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顾惜朝微微的仰起脸,从他的方向,还能看见尚未开败的桃花斜生出竹林,绿竹掩映之下,粉色的花儿开得热热烈烈。
      可是直到此刻,他和戚少商,谁也没有提起竹外桃花四个字。
      因为这早就不是他们约定的那一年了。
      第一年,顾惜朝没有来。
      第二年,戚少商没有来。
      第三年,戚少商来了,目的却为了是天下的安危,是人间的正道公义。
      所以顾惜朝只是弯起嘴角笑了一笑,他的笑意没有到达眼底,于是这笑容看上去,也就是冷冰冰的了。
      戚少商只是沉默。
      他是不是真的早就忘了他们彼此的约定?
      他是不是依然记恨着顾惜朝?
      因为无法忘记当初的血仇,所以在那一年之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可笑,便再不将这样的约定放在心上。
      顾惜朝不知道。
      只是他的心,不由得就那么冷上了一冷。
      他决定客客气气的和戚少商道别,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戚少商已经到来,那么孙三的安危自然就与他无关了。
      既然当初的约定已如云烟般消散,他自然也就不应该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倒显得他有多么在乎多么长情一样。
      所以他与戚少商道了别,便立刻就走了。
      他走得很快,孙三一个“仙”字未喊出口,他的身影已经隐没在竹林间,再也看不见了。
      孙三一头雾水的摸了摸脑袋,转头去看戚少商。
      这个白衣大侠答应过会保护他的安全。
      戚少商只是笑。
      他同孙三说话,脸上的酒窝一深一浅的,语气也很温和:“竹林映衬着桃花,是不是很好看?”
      孙三点了点头,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仙人很喜欢。”
      他猜测他的补充是对的,因为他明显的看到白衣的大侠脸颊上的酒窝变得更深了。
      他绝没有料到他口中的仙人竟回来得如此之快。
      顾惜朝不得不回来。
      方应看手下的八大刀王带着五百精兵,将这片竹林外唯一的出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森冷的箭头整齐的排列着,所有试图走出林子的人,都会被射成筛子。
      而戚少商一定是早就知道这一切的。
      顾惜朝不由有些恨得牙痒痒。
      但是,是他不小心,先卖给了对方那么一个破绽。
      他人在这里,就证明他依然在乎他们当初的约定。
      于是戚少商也就老实不客气的把这个七寸捏在手里了,他看见顾惜朝折返,脸上的酒窝便露得很深很深。
      大侠也不说话了。
      大侠用手里的剑在地上划了一个字让书生来看。
      那是一个大大的“约”字。

      其实顾惜朝岂能不知。
      金风细雨楼总不至于人手缺失到如此地步,要用一个楼主来护送一个孙三。
      八大刀王的天罗地网,要全部布下也不可能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的事情。
      戚少商是闯阵进来的。
      原因为何?
      这实在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
      顾惜朝轻轻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或许这才是他心甘情愿折返的原因。
      他们彼此之间,谁也不会去质问谁为何失约。
      戚少商抬起手掌伸到顾惜朝的面前,就像他们当初初遇时一般坦坦荡荡。
      他说我没有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知音。
      顾惜朝忍不住一笑,轻轻的合上了对方的掌心。
      此时此刻,他们谁也没有、再也没有——失约。

      第四回生或者死的选择

      戚少商说,孙三你记住,当我把他们全都引到竹林里的时候,你就跟着顾公子混在人群里寻机出去。
      孙三把从官兵尸体上剥下来的军服歪歪斜斜的穿在身上,听到戚少商同他说话,连忙点头,这一点不要紧,本来就没有扎好的头盔顿时就掉了下来,把他砸得直跳脚。
      戚少商哭笑不得的帮他把衣服头盔什么的全部弄好,顾惜朝已经穿戴整齐的走过来了。
      戚少商见他过来,开口便戏谑道:“这位官爷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理所当然的,得到我们顾公子的一个白眼。
      孙三却看傻了好一会儿,不怪他一开始把顾惜朝当成了仙人,他真真觉得,今生再没有看到过比顾惜朝更好看的人。
      夜渐渐的深了。
      巡逻的官兵一队接一队的没了踪迹,八大刀王不禁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们将剩下的人马分成好几队,由他们八个人分别领着,对竹林展开了搜查。
      这可真真正正合了顾惜朝的心意。
      趁着夜色,当他们混进官兵之中时,谁都没有注意到队列之中已经多出了两个陌生人。
      头盔将他们的面容遮了一半,夜色之下,本来就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轮廓。
      更何况,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戚少商吸引了过去。
      这位大侠真真把他的称号发挥了个淋漓尽致——九现神龙。
      神龙九现,又岂是尔等区区凡人能够揣度的?
      当官兵们惶惶然冲到东边的时候,他就自他们的身后冒了出来,将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当南边的官兵闻讯赶过来的时候,他们竟差点和西边赶来的官兵打起来。
      整个竹林里热闹极了,到处都是刀光,到处都是剑影,偏偏那个白衣的大侠总是一闪而过,八大刀王每每赶到,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扑空。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开始把所有人马集中起来,高高的举起火把,仗着人多,从竹林的一端,一步步的收缩着包围圈,直至扫到另一端。
      顾惜朝远远的看着那些火光,心里不由沉了一沉。
      他匆匆的拉起才刚刚把官服脱下来的孙三,施展轻功就往泉州城的方向疾奔而去。
      孙三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是他心底却是安定的,他知道他已经逃离了危险,这令他几乎有些欢欣鼓舞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顾惜朝的手,握上去那么冰冷?
      他不是江湖人士,他不明白八大刀王代表着什么。
      元十三限曾经说过:“八刀联手,不逢敌手。”
      这个天下无敌也曾被王小石在愁石斋里仗着地利打破了。
      但是戚少商没有王小石的好运气,在那片竹林里他也无法投机取巧了。
      何况戚少商面对的并不仅仅是八大刀王,还有那损伤尚少的五百精兵。
      戚少商本不该以身涉险,做这个诱饵的。
      或许他本来就不应该来。
      这是一个注定的死局,需要用牺牲来换取生机。
      这个牺牲本来轮不到戚少商的头上。
      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白道的龙头。
      纵使他不愿让他的兄弟白白送命,他的兄弟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来送死呢?
      但是他来了。
      顾惜朝猛然停下脚步,这个时候,泉州城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了。
      只待旭日东升,守城的官兵打开城门,他们找个机会混进去,到了海边,找到今日即将出海的那艘渔船,那就代表着彻底的安全了。
      孙三因为顾惜朝的猛然一顿,差点摔了出去,又因着顾惜朝拽着他的手臂,所以他一冲一摔,被折腾得十分难受。
      顾惜朝却不管他,只把一个东西扔到他的怀里,转身就要走。
      孙三立刻扑住了顾惜朝的双脚,仓惶的叫起来:“仙人!仙人你要去哪里?!”
      顾惜朝冷漠的回答他:“泉州城已经近在咫尺了,你可以自己进去。”
      孙三委屈的大喊:“可是你明明知道,没有你,我根本进不去!”
      顾惜朝弯下腰来看他,那双眼睛冰冷得吓人:“你怎么进不去?你也是一个男人,有手有脚,也长着脑子,怎么就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孙三被他这样指责,心里更是难受:“我又不会你们那高来高去的本事,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发生的……”他突然住了口,因为他感觉到顾惜朝冰冷的指尖正点在他的面庞上,那种冰冷太吓人了,令他也忍不住也打了一个寒颤。
      顾惜朝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吓人了:“怪只怪,你长了一张和龙椅上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脸,他容不下你,你自然只能死了。”
      孙三呆呆的抬头,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顾惜朝也自然抽了脚出去。多年以后,他依然记得这个清冷的夜,记得这个青衣的书生,用冷酷的声音告诉他。
      “你记住,没有任何人有义务需要帮你保住你的这条小命。”
      青衣的书生头也不回的离开。
      “你只能靠你自己。”
      孙三呆呆的在地上坐了半响。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已近天明了。
      然后他摸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戚少商曾交给他的令牌,另一个是顾惜朝摔在他怀里的东西——一把锋利的匕首。
      你也是一个男人,有手有脚,为什么就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顾惜朝冷冷的声音好像又在他的耳畔响起来。
      孙三定了定神,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用匕首划花了自己的脸。
      痛、很痛。
      可是他知道,他保住他的性命了。
      远方一声雷鸣。
      竟是要下雨了么?

      第五回微斯人,吾谁与归?

      顾惜朝远远的就看见竹林里燃起的火光。
      明黄色的火焰将绿色的竹枝烧成暗黄的颜色,粉色的桃花在热气的逼灼下微微的蜷起花瓣,明黄色的火光、沁了黄的翠竹、粉色的桃花,这三者最终结合成了惊心动魄的美丽。
      可是顾惜朝却无心欣赏这些美丽。
      他最终在桃树下找到了一身重伤的戚少商。
      戚少商轻轻的咳着,甚至还能笑上一笑:“他们认为,烧死我比较划算。”
      这当然是在五百精兵损折一半,八大刀王铩羽而归后下的结论。
      顾惜朝不答话,蹲下身来检视戚少商身上的伤口。
      一朵被烧得半枯的桃花从枝头无奈坠落,恰好落在了顾惜朝的头上,戚少商就伸手替顾惜朝捻走了这么一朵桃花:“可惜,”戚少商有些惆怅,“这些桃花,明年就看不到了。”
      顾惜朝头也不抬,语气冷冰冰的:“大当家若有心思关心这些桃花,不如留着一口气活命。”
      戚少商一哂:“怎么,顾公子已有了脱困之计?”
      顾惜朝顿了一顿,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竟完全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就这么一头冲进了火海。
      就算他找到了戚少商,可是,难道他要跟戚少商一同葬身这火海里吗?
      戚少商忍不住闷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害得他身上的一些伤口都崩开了,于是他又喊痛。
      顾惜朝终于恼羞成怒,他在戚少商的衣服上随手撕下一个长条,干脆的往那最粗的伤口上一勒。
      戚少商终于不笑了,他是真的痛得说不上话来了。
      可是等他好不容易缓了那么一口气,他又忍不住开了口。
      “惜朝……”
      他一遍又一遍的唤他的名字。
      惜朝惜朝惜朝惜朝惜朝……
      不堪甚扰的顾惜朝终于抬起头瞪他一眼,他也把这个当做是回应,酒窝深深的笑开。
      他说,惜朝啊,等是我们出去,你便随我回金风细雨楼,好不好?
      明年春日的约定,时间相隔得太久,便有太多太多的变数,他再也不会傻到要去定那样的约定了。
      顾惜朝嗤笑他,他们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一个未知数呢,戚楼主倒是好大的自信。
      明年春日的约定,其实他们谁也没有爽约的意思,可是第一年的时候,顾惜朝远在塞外,等他赶回来,春日早已结束了。
      而到了第二年的时候,我们的戚楼主受了重伤,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春天,才从鬼门关内把那半只脚收了回来。
      这些,他们并不需要特意去跟对方说明,因为他们彼此也并不在意。
      过去的已然过去。
      当下呢?
      戚少商伸手揽了揽顾惜朝:“火快烧过来吧,坐进来一点。”
      顾惜朝踟蹰了半天,戚少商身上到处都是伤口,他的手和脚都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放。结果戚少商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就把人直接拉到怀里。
      顾惜朝倒是没什么,我们的戚楼主却把自己弄得伤上加伤,于是只好闷闷的咳嗽。
      顾惜朝心里念着,活该,却不由自主的注意着,不能把自己的全部重量都压上去。
      虽然伤着,戚少商却觉得自己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好了起来。
      他们安安静静的坐着,等待着他们最终的结局。
      然而奇异的是,那一刻,他们当中谁也没有相信,他们会命丧火海。
      他们就这样奇妙的自信着。
      熏烟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的咳嗽起来。
      呼吸越来越不畅顺。
      他们彼此的脸上却依然是露着笑着的。
      一滴雨落了下来。
      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苍穹划过闪电。
      你看,他们的运气,好像总是很不错的样子,是不是?
      大雨、倾盆。

      大雨还在下。
      城门“吱呀——”一声,缓缓的打开了。
      孙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雨水冲走了他伤口旁的血迹,现在他的脸上卷肉翻腾着,看上去十分可怖。
      守城的官兵打量了他手里的公文,又拿出一副画卷比划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也就放行了。
      孙三来到海边。
      孙三找到了那艘即将出海的渔船。
      船夫说今日大雨,不宜行船,要改期。
      孙三也不担心。
      他先在城里找了一个面摊坐下,要了一碗阳春面,大口大口的吃着。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一个路过的孩子看到孙三的脸,被吓哭了。
      孙三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无可奈何。
      可是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那种畏畏缩缩的表情了。
      他好像整个人都变了样子。
      街上渐渐的热闹起来。

      顾惜朝将戚少商搀了起来,然后咦了一声。
      戚少商低头问他怎么了。
      顾惜朝指着他们靠了一夜的桃树,一颗新生的嫩芽正努力的挤掉芽衣,冒出绿油油的脑袋。
      一切都好像是生机无限的样子的了。
      不是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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