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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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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炎夏,北京热得要将人烤干,天空是微蒙的浅蓝,烈日如火。
胖子提了个扎着粉色蝴蝶结的水果篮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路骂着太阳以最快速度冲进开着空调的北大医院。露在衣服外的肥肉一片亮亮的水光,被汗湿的。
喘匀了气,胖子挤进电梯,记得小哥的病房好像是12楼来着?最近琉璃厂新堂口开张,一堆乱事忙得他焦头烂额,已经两三周没来医院了。
而张起灵在医院,已经住了两个多月。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他早已恢复了神智,却依然什么也记不起来。其实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并不需要在医院住那么久,但吴邪坚持要让他住院,认为在医院病情或许会有好转。
两个月多来,张起灵住在单人病房里,吴邪和胖子雇了人在医院照顾他,吴邪回到杭州后,只有胖子偶尔得空过来看望一下。两个月的时间,张起灵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安静如死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望着窗外,对着自己空白的记忆发呆。
住院的日子,时光沉寂如水。张起灵曾试图回忆起自己的过去,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空白,裂不开一丝缝隙让他窥见一点点过去。他的生命就好像重新开始在那块巨大的黑色陨石下,他所能想起的,也就只有从那个据说叫西王母城的地方出来的事情。
他记得穿越雨林的那些天,自己一直浑浑噩噩。待意识逐渐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走在一片潮湿死寂的树林里,四周尽是铺天盖地的绿色,身上糊满了淤泥,伤痕累累。身边两个似是同伴的人也和他没什么两样,一身狼狈。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要干什么,往哪里走。
事实上他当时只能单纯地对外界的一切作出反应,只是恢复了感官的知觉罢了,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又好像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错乱地纠结在了一起,想要仔细去看去想,却只有空白和虚无。
他只能跟着那两人走,他们对他说了很多事情,他茫然地听着。后来他们不再说话,只是走,一直走,磕磕绊绊地试图走出那个彷佛会吞噬生命的树林。
不记得过了多少天,才终于穿过了雨林和峡谷与其他人会合。在帐篷里休整时,或许是因为身体伤势的好转,他的思维终于逐渐清晰,虽然还总是恍惚着。他习惯性地发呆和望天,单纯的发呆望天,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无处可想。
再后来,他们走出了戈壁,在公路边等来了救援的车辆,他被那两个同伴送到了医院,住院到了现在。
短短三个月里所发生的事情,已是他的生命里,所有的记忆。
有人说,时间无法证明你活过,能证明你存在的,只有经历,和你的记忆。
然而张起灵,只有那三个月。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常常觉得,自己彷佛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和这个世界没有一点联系,没有过去,更遑论未来。
胖子走到张起灵的病房时,在门外撞见正要去打水的周大妈。大妈看到胖子很高兴:“你好久没来咯!小张刚醒!”
“没办法,最近生意上的事情真他娘多!忙得老子都要吐血!”这倒真不是胖子在找借口,且不说新店开张的事,货源就够他头痛的了。近段时间货源紧张,雷子盯得紧,逼得人断粮饥荒!抽空过来一趟却被这该死的毒日头晒得好像刚洗完桑拿,胖子郁闷地扯了扯衣领,“小哥最近怎么样?”
提到张起灵大妈就叹气,“唉,还不就是那样喃,每天不是睡觉就是发呆,我都没见过有人发呆能发上一整天的!也不晓得在想个啥子!和他说话也不应,简直就像个哑巴嗦!”碰上这么个闷声不吭的主儿,周大妈的话唠没处发,平时憋得慌。
胖子解释:“没事儿!小哥这人性格就这样,要想他跟人聊天,粽子和人打招呼还比较现实点。”
大妈一愣,“啥?粽子?”
胖子用肉掌给自己扇风,道:“嗯,粽子,就是嘉兴五芳斋粽子嘛!”
大妈又是一愣,也没深究,只是叹气道:“这孩子也真是可怜,你说失忆后人不会傻了吧?哦,对了,我家老头子风湿又重了,我得回老家照顾,这孩子啥时候出院喃?他一出院我就回去。”
胖子道:“这不知道,他娘的把人拖那么久,钱赚够了也该要放人了。”
胖子马上就想到张起灵出院后是不是让吴邪来一趟,人出院后总不能一直和他住着。
他推门进去时张起灵正靠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石雕一般凝固的姿势,眼睛也没动一下。胖子在门外说话的时候张起灵就知道他来了,然而有人没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胖子和往常一样说了些客套话,张起灵没在听,毫无反应。一时间有些冷场,不过胖子好歹在生意场上打滚多年,应酬时迎来送往胡天侃地十分擅长,不管什么场合都不怕没得说,也早就习惯了张起灵这个样子,没啥不自在,坐下后拿了个苹果来啃,东拉西扯起来。
张起灵依然望着窗外,眼神很静,没有理他。胖子于是就自个儿在一边怨叨最近生意难做,八卦近来潘家园里发生的事,啃完苹果又啃梨,带来的水果倒有三分之一进了他的肚子。
这次胖子没有再说起他们一起倒斗的经历,因为之前已经说过千百遍了。虽然他没有再说,但张起灵听到他的聒噪,不由就想起之前他说的那些事,有关自己的事。每次胖子说起时他都沉默地听着,胖子或许以为他没有在听,但实际上他听得很认真,认真地听着那些毫无印象的经历,却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可以有很多见证者,但那些经历若没有以记忆的形式储存在自己的脑海中,那就好像只是套上了自己名字的陌生故事,见证者再多,也总有虚幻的感觉。张起灵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过,活在别人讲述的故事里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而那些故事,也只是人生中小小的片段,这些片段告诉他,他仿佛是一个神秘的符号,一个无人能解甚至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谜。他生活过的那个圈子,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好像是孤立于这个世界的人,他的存在,没有人在意。
胖子在一旁自言自语了半天,最后实在无趣得熬不住了。他啃完最后一个苹果,站起来道:“那什么,小哥,我去问问医生你啥时候能出院。”
片刻后,胖子就回来了,骂着娘回来的,进门还在骂:“操!他娘的敲诈呢这是!住这医院人没病死出去也得穷死!”手上一沓厚厚的日清单,显然是被上面的数字刺激到了。
张起灵转头看了眼他,胖子道:“那医生说两周之后就能出院了!小哥你先住我那里吧。”
沉默了片刻,张起灵突然淡淡道:“谢谢。”
胖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张起灵是在道谢之后,一摆手,“哈哈,小哥你救了我王胖子的命!就不用说这种话了!我有事得走了,出院那天我再过来!”
张起灵没说话,望着窗外,胖子就开门出去,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小哥,我刚才打电话给吴邪,他说他两周后会从杭州过来!”
吴邪……
听到这个名字,张起灵微微发怔——那个人回去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不过这些日子里,还是会时常想到那个青年。他脑海里的这么点儿记忆中,几乎每一处都有那个人的身影。当他想要回忆起什么的时候,总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他——那个在雨林里扶着他,把找到的食物先拿给他吃,夜里紧紧牵着他手腕的青年。
据说,他们三个都是一起经历过数次生死的人。所以胖子很够朋友,但那个青年对他,似乎要更深一层,不像胖子有些没心没肺,那人看着他时,眼里的关心和担忧,无比深切而真诚。
在戈壁里,当周围的人想要和他交流而他毫无反应的时候,那人仍然守在他身边,问他问题,对他说他们的经历,试图让他想起什么来。他记得他当时不断地说,不断地问,可自己除了茫然还是茫然。他的眼神越来越绝望,直到胖子过来把他拉开。
后来那个青年终于也不再问也不再说,只是在他发呆的间隙,他总会看到他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他出神。替他换药包扎伤口的时候,盯着他的满身的伤痕呆上半天。
他知道他关心他,但是他却忘记了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忘了面容忘了声音,名字也不记得。他那时候,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白天他们不停歇地在戈壁里行进,绕绕弯弯的路彷佛魔鬼设下迷宫,要将人困死在其中。入夜,寻了高起的地垄避风休息。一群人生了几堆篝火,在火旁钻进睡袋等待天明。
他记得那个在戈壁里的最后一个夜晚,由于快要熬到头,周围的人精神放松,都沉沉睡去,他却睁着眼望天,没有睡意。风声呼啸,挟着刺骨的寒,干柴燃烧的爆裂声和周围人的呼吸声都掩在了风里。
到了半夜,却突然清晰地听到身边传来蓦然加重的呼吸声。他转过头,看到那个原本睡得安安静静的青年一身冷汗,挣扎的双手被睡袋缚住,呼吸急促得好像要窒息。他刚伸出手,眼前的人却猛地坐起,大口喘着气,惊醒后苍白的脸上带着噩梦中的惊惧。那人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低头捂住了脸。他也坐了起来,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么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良久,青年终于抬起头,转头看到他,一愣。
温黄的火光下,青年脸上还带着无力的苍白,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却笑了笑,喃喃道:“他们说得对……失忆又如何……至少……你还活着……”
没有一丝生机的戈壁滩,风声呼啸而过,凄厉犹如魔鬼的吼叫,低喃的话语却清晰入耳。
安静了很久,他伸出手,轻轻擦去青年额上的冷汗。
青年却抓住了他的手,抬眼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小哥,我叫吴邪,你以后,记住了。”
后来躺在医院里,大把无事可做只剩迷茫的时光中,他总是会想起这一幕。
戈壁的夜空漫天繁星,没有丝毫云气,低垂着笼下,天地间广阔无垠。彷佛这世界,只剩这星空,这戈壁,一片苍茫。
那个人眼里映了跳动的火苗,说:“我叫吴邪。”
这是他有限而迷蒙的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