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声》海誓

1、第 1 章

　　那女人住在她隔壁，每天六点可以从隔音不好的薄墙听见她起床和出门的声音。
　　那女人总是素面朝天，她的皮肤没有很好，有些松驰，有些许斑点。但她总是微仰着脸，是一种骄傲的姿态。其实她的眼睛很漂亮，凤眼大概说的就是她那双妖娆的媚眼，跟那女人赞叹她的眼时，她手持一支抽一半的烟，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凑到她面前，用手拨着自已的眼皮说：傻瓜，你看不出来这是整过的吗？
　　她笑的样子很夸张，隐约有媚态。
　　她说她叫桥。过河拆桥的桥。
　　她吐出烟雾，瘦小的脸在烟雾里模糊了起来。
　　这是异乡的客栈，经常有风尘仆仆的游客从她们身边经过，尽管神态不同，但大多都带着旅途的喜悦。这样的神情这般好，这是行走的人应该有的表情。桥说。
　　阿向，阿向。某一天清晨桥轻轻扣她的门。
　　她还在很浅的睡眠里，怀疑自已出现了幻听，许久没有人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皱皱眉头，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
　　然后敲门声大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了确实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
　　桥邀请她一起晨跑，她拒绝了，她已经许久没有运动。对运动有一种习惯性的抵抗。
　　阿向，你这样不好，你多么需要阳光。
　　她的眼神是实在的担忧，看着别人的时候，一点游离都没有。
　　是容易让人相信的眼睛。
　　阿向想，这双人工的眼睛真漂亮。
　　她们一起出门去散步，她许久没有在清晨里出门，走到公园的时候，她停下来看打太极的老人。
　　桥说，我曾经是一个ji女，你知道吗，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ji女,但那也不是一种骄傲。
　　她从口袋里拿出烟，手指修长，上面没有任何装饰。
　　桥的烟瘾很重，她的牙齿因为长年吸烟已经被熏得很黄。

　　阿向，我多想做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她们坐在地板上喝酒，桥轻轻地敲着地板，这也是一块有故事的地板呢，或者说它目睹了太多的故事。有人曾经在这里大笑，有人曾经在这里哭泣，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有人曾在这里死，有人曾经在这里zuoai。这块地板一直在这里，它看见了红尘中那么多事，但一直不发一言。
　　她的眼里是狡黠的光，在夜色中发亮。
　　阿向轻轻笑起来，你是作家吗？
　　当然不是，年少时哪个少女不曾有过文字梦，可惜我们都不是少女了。阿向，我已经二十九了，我老了。
　　她把手里的小玻璃捏在手里，看着阿向。
　　她们喝白酒，还有超市廉价的辣味豆制品。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真正的帅气的男人，那时我才二十岁，真的是少女呢。
　　桥换了个姿势，在只有月光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和月光一起包围了阿向。她的声音不够悦耳，略有些沙哑。却让阿向觉得很亲切。酒精让人不理性，她把头枕在桥的大腿上，轻轻地蹭着。
　　他的眼睛是真正的妖媚，你知道吗？我的眼睛是按照他的眼型整的，我偷偷拍下他的照片，想着这是第一个和我zuoai的男人，我明白日后还会有，但我想记住他的脸。我到时现在还能记得他修长的手在我身上的感觉，其实我很痛苦，我没有抵抗他，我在和自已做抵抗。
　　阿向看见她低头小口地啜着酒，长而黑亮的头发遮住她半边的脸，让她想起幼时夏夜里深蓝色的云。那时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在某个夜里，独自打开天窗，发现了那一片让她震撼地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星空。天空完全由星星所照亮，云被染成深蓝色。自然的辽阔一直让人类无法直面，她那时心智尚单纯，为自己偷窥到这美丽神秘的夜景而羞愧地低下了头。
　　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璀璨的星空。
　　近乎幻觉的存在。
　　她一向不爱回忆过去，这是极少的一次。她在酒精和桥的低语中渐渐陷入睡眠，隐约中听见来自故乡的海潮声，像丝被一样，慢慢地覆在她的身上。
　　我爱你，阿向。
　　然后是脸上冰凉的触感。
　　她觉得无比安心，就这样睡了过去。
　　阿向不明白，至于自己在不明白什么，她也不明白。只觉得这日子淡得跟开水一样，不管怎么搅，都是一片无味。
　　她为了躲避来自城市里的压力，只身一个旅行，到了异乡的旅馆，却只是一天复一天地在没有光线的房间里浅睡。
　　她们一起去电影院看午夜场，看张国荣和梁朝伟的《春光乍泄》，看两个人的纠缠，黎耀辉说：“我一直以为我和何宝荣不一样，但原来寂寞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一样。”
　　结束的时候，何宝荣在黎耀辉离开后大概才明白了自己的失去，一个人在他们住过的出租屋里抱着旧衣痛哭。
　　桥轻笑，说：我们走吧。
　　在路边的大排档吃一碗饺子，汤底很香浓，但饺子的皮太厚，吃得不满意。
　　回去的时候阿向因为太乏力，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是早晨，她张开眼，发现桥坐在她旁边，穿着松跨的短袖在抽烟，她转过头来，把手覆在阿向眼睛上，姆指轻轻摸着她的上脸颊，你知道的吧，阿向，我爱女人。我只爱女人。
　　阿向，阿向。
　　她放下自己的手，双手捂脸，一会，有轻泣声传来。
　　你知道那时候我的挣扎吗有时候，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推开身上的人，冲到厕所呕吐起来。有次，那个肥胖的男人被扫了兴致，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打了一顿，他把我摔在地板上，拽着我的头发，口里是污秽的粗话，我当时虽然很痛，但那其实是一种解脱，我很冷静。甚至没有呼救。心想着大概死去也是不错的选择。
　　阿向，阿向。
　　有时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不是性，而是那种毫无知觉，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的感觉。我一直在想，若人没有七情六欲，或许一切就会变得更简单点。
　　阿向，我有严重的自虐症。
　　我明知道自己不喜欢男人，却强迫自己去接客。
　　阿向，阿向。
　　我很疲惫，我折磨了自己那么久，我很疲惫，于是我开始行走，在很多地方停留，我没有找到出口，一直没找到。
　　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失声尖叫起来。
　　阿向轻轻开口,谁不是呢，或许你要找的根本不是出口。
　　桥停下动作，低着头，她的头发很长，挡住她的脸，过一会，她轻轻跨过阿向，下床。走出了房间。
　　然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桥。
　　她定好归期，准备好行李，去跟桥告别，桥隔着门跟她说再见。
　　桥的声音很平静，“恩，再见。”

　　二十天后，她收到一封信，是桥寄给她的。
　　信封里是一张过期的电影票，《春光乍泄》。
　　还有一张桥的照片，那应该是她少女的时候，素颜朝天，黑发白裙，笑容腼腆。她在背面写，“我总想着，若我不在了，这世上一点我的痕迹都没留真不甘心，帮我留着它。阿向，我一直后悔没有和你亲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