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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断章(1)——曲扬 ...

  •   我父亲和母亲都是县上文工团的演员。
      父亲的父亲曾经是当时镇上的名绅士,书香门第,家中有田有地,相当有钱。父亲年青的时候也出过国,就是那段日子他迷上了一种叫做“piano”的乐器。他曾经想过有一天能够在维也纳有自己的舞台,一个能让自己弹钢琴的舞台。但□□期间,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被归入了地主阶层,成为了被批斗的对象,没两年,爷爷过世了,从此家道中落,父亲的钢琴梦也由此中断。父亲归国后进入了县里的文工团,在那里他结识了我母亲,然后有了我。
      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够圆他未圆的梦,从我很小的时候,他便向我介绍钢琴,教我弹钢琴。但是我10岁那年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在少年宫里学琴的时候,有个年纪相若的男孩推了我一把,然后我摔了下去,我并没有受重伤,但我的左手从此毁了。
      那个男孩到家里来看我,他哭着跟我说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你也不是有意的,你要好好地练琴,以后成为一个有名的钢琴家。
      他看看我,哭得更加厉害了,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对不起。
      其实他并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钢琴,父亲让我学,所以我照做了,这一跤反而让我有了逃脱的借口。但父亲并不这么想,每次他看到我便长吁短叹,时不时地还会握着我的左手落泪,他是在为我流泪,也是在为他自己流泪,我开始害怕父亲,害怕见到父亲。
      高中的时候,我要跑到市里去读书,于是我在校办了住宿。最初我每周都会回家看看,后来便渐渐不怎么回去了,直到有一天,母亲在电话的另一端泣不成声地告诉我,你父亲死了,在舞台上布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去,撞伤了后脑,当晚就去了。我那一刻才发现我是多么的不孝,那晚我整个梦里都是父亲,他期待的眼神,他抚着我的手落下的泪,我每次离开时他在车站重复着的叮咛……第二天我回家了,母亲倒在我怀里哭泣。
      从那之后,无论功课多么繁忙,我都会定期回家,什么也不做,只是去看看母亲,只是看看她而已。
      大四那年我收到了母亲的死讯。清明时节,她一个人返乡去替父亲扫墓,前一夜下了雨,积了不少水,她在途中跌倒了,面朝下地跌进了水坑里,没有人路过,没有人发现她,她就在那浅浅的一汪水里静静地去了。
      那晚我站在宿舍的凉台上,盯着远方,不停地吸烟,吸了整晚。也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极度放荡的生活。
      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性向和普通人不同,那个把我推下楼梯的男孩会推开我大概也是因为我过分痴缠了。我开始大胆地泡GAY吧,和那些眼神迷离的男子们一起抽烟、喝酒、上床。直到有那么一天,GAY吧的老板跟我说:“曲扬,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笑,“大家都是这样过的,为什么我不能?”
      他看着我,眼神笃定的,“其它人怎样都好,唯独你不行。”
      我捉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近,吻了他。
      后来我再没有去过那里,也再没有去过任何一个GAY吧。我在一间报社找到了工作,抱起久违的照相机,做起了记者。
      有一次我逛书店时看到了一本叫做《活着》的书,描写了一个叫福贵的人的一生,书不厚,却极尽曲折的一生。作者在前言里写道:“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笑了,原来生活是如此简单的东西。我喜欢这本书,十分地喜欢,就像咖啡一样,苦苦的,但我喜欢。

      我一直觉得能遇到唯一是我一生里最幸运的一件事。
      那天我替他往公车的投币箱里投下了一元钱,他回过头来,阳光洒在他脸上,我那一刻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置身凡间。他是如此美丽、耀眼,我自惭形秽,我无法在他身侧安坐,我提前下了车。这世间竟有这样美丽的生物,我讶然,我怅然。
      二个月后,报社里有个关于A校的秋季运动会的报道项目,那是个极冷的项目,没人愿接,我忆起了阳光下的校服,然后我接了。
      在百米短跑的赛场上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哨声响了,他呆立原处。他冲了出来,他跟我说话,他记得我,我微笑。在五十米的赛场上他卯足了劲,待我回过神时,他已站在了终点,冲着我得意地做了个“V”。他笑着,雀跃着,像一只蹦跑着的小鹿,我不自觉地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我把洗出的照片看了又看,放进了钱包。
      在我的住所附近有一家咖啡厅,有厚厚的红木门,悬着一串风铃,每当有人推门就会叮咚作响。咖啡厅不大,呈三角形,只放得下4、5张桌子,角落里立着一架钢琴。那里的消费颇高,只能是偶尔工作累了去坐坐,弹弹琴,虽然我的手指并不算灵活,技术也不高明,但台下总会有人鼓掌,这让我很满足。
      会在那里遇到唯一,我有些惊讶。听到风铃声时我习惯地抬头,然后我看到了他,他看着我,我冲他微笑。那天下的雪像白砂糖一样,跌满了唯一的头发,我替他围上围巾,情不自禁地吻了他,看着他羞涩的模样,我欣喜若狂,我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唯一,你真美。”唯一,唯一,这个名字取得多好啊,他就是我独一无二的唯一。
      唯一是高三的准考生,功课很重,我们难得能见一次面,每一次见面我都会忍不住去吻他,不停地吻他。情人节那天,我在校门口等他,交给他一只耳环,和我耳上的是一对,像是要证明他是我的一样。他收下了,也戴上了,那是我的唯一,我会时不时地微笑着从梦中醒来。
      但唯一因此与父母决裂是我始料未及的。他母亲将他从我怀里拖走的时候,我在想我是否应该也拉住唯一,然后跪在他母亲面前恳求她将唯一交给我。但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因为我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没有勇气给出承诺,也没有信心让唯一获得幸福。
      唯一那晚带着与父母决裂的决心找到了我,他在我怀中哭泣,满身伤痕的。我知道是我害了他,他全是为了我,可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我恨自己的懦弱,我恨自己的无能,我暗暗下了决心,再也不会让唯一难过了。
      可惜生活并不如想象般简单,千余元的收入我一个人过算是绰绰有余了,但如今加上唯一便有些吃紧了,他从小就是被宠着长大的,没有吃过苦,我当然也不想让他吃苦。我开始后悔刚毕业时的那段放荡的日子,不然我也许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也不会一点积蓄都没有。
      大学开学之后,我马上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的住所离学校相当远,坐公车要用上2个多小时,唯一早出晚归的,一方面累,一方面也不安全。刚好单位在分福利房,位置和条件都不错,才八万多一套,我心动了,东拼西凑地凑了二万多来,一咬牙又按揭了六万元,总算买下了。房子当然买下了,但真的是变得一穷二白了。唯一知道我们的状况不好,就拼了命地打工赚钱,人也一天天地瘦了下去。我舍不得唯一受苦,我是想把他捧在手掌心里,照顾他,爱他,呵护他一辈子,而不是要他跟着我吃苦,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他当初选择的不是我。我开始跟同事借钱,跟朋友借钱,跟亲戚借钱,我想要唯一至少能过上以前的日子,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的窘况没有得到改善,直到安娜的出现,她也许叫安娜,那是她丈夫在婚后给她取的名字。她在经营一家美容店,有一天报社让我去采访她,于是我和她结识了。
      她不算很漂亮却十分懂得打扮自己,无论怎样简单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别有一番风味。她岁数不大,顶多25,但说起话却像久经沧桑的老太太,她和我说话的时候喜欢叨上一支烟,缓缓地吐出蓝色烟雾,吐在我脸上。
      她说,她丈夫很有钱,但她不幸福。
      我苦笑,这世界真可笑,我觉得能和唯一在一起很幸福,但我们没有钱。
      她说,她丈夫也曾热烈地追求过她,但如今却把她当作装饰品。
      她说,她已厌倦了现在的生活,她想要一个重新的开始,但她离不开她丈夫。
      ……
      她最后跟我说,她很寂寞,很想有个人能陪她聊天,能和我聊天,她很愉快。
      她离开的时候,留了二千元在桌子上。我看着她登上她自己的红色奔驰离开,然后将那二千元塞进了钱包。
      从那以后,她经常约我出去,只是吃吃饭,聊聊天,每次她离开的时候都会留下一些钱,有时多,有时少,若是我态度亲呢些,她便会给得多一些。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狗,任她呼来唤去,但每次想到唯一憔悴的模样和她会留给我的钱,我就妥协了。
      和她相处并不太难,很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喝着咖啡,吐着烟圈,有时她会要我吻她,我会吻她,碰触她的嘴唇,不着感情的。除此以外,她并没有提出过其他过分的要求。当然即使她提出过分的要求我也不可能接受,我想要爱和拥抱的人只有唯一,今天是,明天是,这一辈子也是。
      背着唯一和她见面的事让我很负愧疚感,但我对那个女人并没有感情,所以不能算作是背叛,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唯一能过得好,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我替唯一和自己买了手机,同一款的,每次和安娜见过面我就忍不住要买些小东西回去送给唯一,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但愈是这样,愈让唯一怀疑钱的来历。于是我去银行新开了一个户,用了唯一的身份证,把每次她给我的钱存了进去。
      我和她暧昧不清的关系就这样维持了下去,直到唯一提出要回宿舍住上一个月时,我才意识到我和她的关系可能已经被唯一知道了。在宿舍外和唯一分手的时候,他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他紧紧地抱住我然后狠狠地推开。那一刻我知道了,唯一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和安娜的关系。我曾经说过不会让他再难过了,但我没有做到。我每次都说是为了唯一,为了唯一,其实都是借口,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耐不住贫穷罢了,就像那摔坏了的左手,真的就无法再练钢琴了吗?一切不过是借口,是我想逃离钢琴,逃离父亲的借口。我没有遵守约定,我冲别人微笑,我和别人谈天,我和别人接吻,我背叛了唯一。
      我要结束和她的关系,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这样想。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每次都故意岔开话题,甚至主动地亲吻我。我越是急于和她说清楚,越是和她纠缠不清。
      最后有一天,她找到了我,丢了一叠照片给我,问我是什么意思。上面是我和她,有些镜头颇为暧昧。
      我说我不知道。她的表情缓和下来,“带我走吧。”她跟我说,她这些年也存了不少钱了,足够我们二个人潇潇洒洒地过上一辈子。
      我摇摇头,“我早已有了要付上一辈子的人了。以前如果不是因为钱我不会来见你,今天我来见你就是为了以后不再见你。”
      她瞪着我,瞪了很久,接着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夺门而出。
      当天我在总编那里看到了同样的照片,他冲我笑笑,然后我递上了请辞信。
      我给唯一打了电话,没能打通,他大概还在生气,不想见我,但我会一直跟他道歉,一直跟他道歉,直到他原谅我。而我从安娜那里得到的钱足够我们快快乐乐地过上半辈子,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城市重新开始,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我可以带唯一去他一直想去的迪斯尼乐园;可以让他尽情的画画,用他的画办画展;我可以去买一台钢琴,为他弹他喜欢的曲子……
      我去买了2张去东京的机票,替自己和唯一办了临时passport,去理发店重新修了头发,穿上唯一送我的那件格子衬衣,在必胜客订好位置,然后来到大学门口等着他出来……
      我想,如果没有那一刀,我们会幸福的;如果我没有为了钱和安娜纠缠在一起,我们也会幸福的;如果我们没有搬家,一直呆在那30平米的单身公寓,也许我们也会幸福的;如果唯一的母亲将唯一从我身边拉开之后,他再没回来,唯一会是幸福的;如果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没有搭上那趟公车,唯一也会是幸福的……
      我抚摸着唯一那淌着泪的脸庞,那些泪水就像是在述说着我的罪,那些我对唯一犯下的罪。如果我们不曾相识该多好啊,那个在阳光下雀跃着的犹如无忧的小鹿般的男孩,我们不曾相识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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