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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说情事惊醒梦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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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肖得之自识了乌云珠,方晓得娘子乃昔日公府之侍女,却也不怪拜月相瞒,反是二人情义较之从前更好,闲时,夫妇二人说话,拜月时常笑他,既得之,则安之。
哪想,过了几日,京师忽来了个家人,名唤肖三,原是肖得之昔日读书时的伴读,这肖三见到公子,跪下便哭,唬得夫妇二人都慌了,一问才知,原来肖得之的母亲肖太夫人病重,想念肖得之和三岁的孙儿翘儿,肖老爷子令肖得之即刻返京见其母最后一面。肖得之打点好一切,让肖三带着翘儿先行,自己却是放不下身怀六甲的娘子拜月,想带着一同回去,却恐路远惊了胎气。拜月见丈夫惦念自己,不忍远行,遂哭道:“夫君自当安心前去便是,不必有何顾虑,婆婆病重,媳妇本应床前尽孝,但恐婆婆见了奴家反而不妥,夫君当在母亲大人跟前把奴家的孝一齐尽了,方不负奴家跟你一场,日后,婆婆或好或不好,夫君记得回来便是。”一席话,说得肖得之亦落了泪,没奈何,只得别了拜月,雇了车,往京师方向而去。
姑苏距离京师千里迢迢,肖得之一路晓行夜宿,甚是辛苦,哪想,破屋偏遇连阴雨,刚行至山东青州一个叫“绝人谷”的地方,拉车的马因连日劳累,竟死在了路上,眼见天色已晚,连日秋雨,前方甚至分不出路来,四野乱石荒岭,并无人家,“绝人谷”的名号真真不假,肖得之长叹口气,弃了车马,只拣些贵重的细软和干粮带在身上,蹒跚而行,以期能在天黑透之前找个栖身之所,踌躇间,却听得身后不远处车辕响,不多时,响声在身后停下,肖得之回身打量,却是一老人,一破车,一瘦马,再细打量老人,不禁大呼到:“乌管家,怎么在这碰上你?”
肖得之口中的乌管家,正是昔日江宁织造曹府管家乌达有,因清官场盘根错节,管家虽是奴才,却比寻常的小京官还有体面,因此上,互相之间都熟络,乌达有昔日在京师受主子之命拜访肖家之时,肖老爷子时常让少爷出来相见,二人认识也不足为奇。
见肖得之诧异,乌达有因问:“肖公子却如何会在这里?”肖得之因将母染病盼归的情形说出,乌达有听着,不断叹气,说道:“公子也不必太虑,令堂不过五十出头,况一向体格硬朗,必能逢凶化吉。”肖得之知是虚慰自己,却也只是点头。当下,乌达有说道:“这‘绝人谷’我也来过几次,今儿算识得厉害了,幸好这段路我还熟些,公子且将就着与在下一同到前面的龙王庙,明儿再做打算。”说着话,便帮肖得之卸下包袱,扔到车里,二人一马艰难上路,待天已黑透,方来到一座废弃的破庙,幸好庙里尚干爽。二人卸了马,进了庙,肖得之方长叹道:“今日若不是遇到了乌管家,我这个饮荒可是难打呢。”说着,打开包袱,把一块干粮递给乌达有,且问道:“乌管家是何故今儿也到这鬼地方来?”
乌达有接过干粮,并不吃,却是拿出酒葫芦,打开盖子,对着葫芦嘴咕碌了一口,半晌,方说道:“公子就不要嘲笑我了,到了这会儿,还什么大管家,也就一破落户了。”说着话,把酒葫芦递给肖得之,因着天凉,又无火取暖,肖得之也不忌讳,拿过葫芦,对着葫芦嘴也咕碌了一口,一时,二人找个舒适的地方坐好,闲谈慢饮起来。
乌达有道:“实不瞒公子,乌某此行,是为了一个女子。”肖得之抚掌大笑,许久方道:“没想到,乌管家还是这样一个妙人,真情种也。”随即想起,自己也曾为了拜月抛弃一切,遂住了口,拿一块干粮掩饰窘态,乌达有听了这话,反笑得更响,喘着气道:“公子,要说情种,怕不是乌某吧,乌某今次正是从姑苏回来,至于这女子,却和乌某没一点干系,只是奉了老太君的话,和我们少爷一起去姑苏找我们少爷的未婚娘子。哪知少爷在姑苏惹了些事情,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知带到哪里了,前几天让人捎话给我,说他已经回到京师,我才忙着赶回去。”肖得之道:“难不成曹少爷在姑苏定有亲事,却不知是哪家小姐?”乌达有叹气道:“若果真定有亲事,那倒好了,哎,此事说来话长,公子在江南几年,苏州织造李煦一定是知道吧!”肖得之几个月内第二次听到李煦,却仍不由一惊,说道:“乌管家从来不是多事之人,我也不相瞒,实话实说,我的娘子正是昔日李府的侍女。”
乌达有听得身子一颤,定定地看着肖得之,半晌,才拍掌笑道:“肖公子好眼力,原来如此,抛弃功名富贵为红颜,尊夫人竟是李府侍女,那倒值了,李府的丫头,一般的连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呢,可见肖公子确是个雅人,不是一般平庸之辈所能比,只是不知,尊夫人昔日在李府,可曾识得长房嫡孙女李竹君?”肖举复又大笑:“好吗,这可都说到一家去了,内人正是那李竹君的奶姐姐。”因将拜月所述之事告之乌达有,只除去了认识乌云珠一段。
乌达有听了半日,才回过神,道:“这么说,当世之人,竟无人能知李竹君下落了,当日,听人说,李家抄家时,漏网了一人,据说是个嫡出的小姐,想来必是她无疑,太夫人暗中着人找了好些年,也无下落,就是几年前曹家也被抄了,日子过得艰难,太夫人也没放弃过找寻,前些日子,听人闻说李家一个孙女在姑苏冶春楼出现,太夫人特地让我去看看,若果真是,想办法给赎身出来。” 肖得之忙道:“那可赎出来不曾,内人若知此信,定然欣慰得紧。”乌达有道:“哎,说起来,倒让肖公子见笑了,我这千里迢迢地跑去,费了好大劲,到了冶春楼一见那姑娘,肠子倒没悔青了,要说那个女子,好生巧合,名字却也是叫竹君,一般也生得花容月貌,起先听我要赎她出来,以为乌某要她做妾,尚犹豫了会子,后来听说是我们少爷,又猴急地要马上出来,待我私下问她是不是李家的人,这女子却像见了狼,跑得飞快,生怕受连累,可见姑苏人对李家躲之尚唯恐不及,谁敢收留李府小姐呢,想来是没指望了。”
肖得之叹道:“这世道,让人怎么说呢,想来一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说句不吉利的话,这李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了,就是如今不在了,有这许多人为她牵肠挂肚,也足可慰平生了。便是我那娘子,知道曹太夫人做一切,也定当在佛前祈祷老人家长命百岁了。只是你们那公子,肖某虽未谋过面,想来公府公子,又是诗礼簪缨之族,未必……”
肖得之说到此,忽停下,乌达有明白话中之意,说道:“公子说话不必顾虑,乌某若非深知公子为人,也断然不会对公子说这些话,公子的意思乌某哪有不明白的,正是公子这话,想我们如今虽说败了,但有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疆,以我们少爷人品才学,断不至于连门亲事也说不上,但太夫人愁就愁在这一点上,我们这少爷,也是天生的左性,提亲的人倒不少,却没一个看上的,如今,就快弱冠之年了,就是不想娶亲,因着生来就没有父亲,太夫人也不敢太管严了他,没办法,把从小侍候一个姑娘放在了少爷房里,名唤春雨,这春雨姑娘也是乌某看着长大的,人品模样都一等一的,可就是这样,也管不住他,太夫人琢磨着,巴成从小和李姑娘一起在江南,两小无猜,许是忘不了吧,他才有今天的事儿。”
肖得之正色道:“乌管家此言差矣,说到此话,肖某不怕人笑话,当日,我在那姑苏邂逅内人,那年肖某却已是十八岁,之后,家父反对这事,另给我定了亲,姑娘好坏且不说,在当时,我只想,便是那女子仙子转世,我这一生也只喜欢了拜月,这就是情之所衷,身不由已,但你们少爷当年在江南,却是懵懂孩童,又哪里懂得这情之一字,如今虽说大了,可不一定记得那李姑娘的样子,乌管家这么一说,肖某倒认为,你们少爷定是另有意中人,怎么,没人发现他有何不妥?”
却见乌达有定定地看着肖得之,许久,用力咕嘟了一口酒,大笑道:“肖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待回去和夫人说说,若果真是这样,倒解了太夫人的心事,乌某定当谢谢公子今日直言之义。”
说着话,二人已酒沉,不觉睡去,待肖得之醒来,天已大亮,定神看时,哪里还见乌达有人影,却是自己身上,倒盖着昨日谈话之人所穿的皮袄,酒葫芦也尚在,心内倏地一暖,起身走出庙门,抖了抖精神,向前走了二三里,在一个集市买了匹马,继续朝京师方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