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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与商 ...

  •   秋霜卷地,风声鹤唳。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剑阁崔嵬,竣崖绝壁,大剑山怒拔而起,陡势险峻慑人,绝壁上凌空搭一飞梁栈道,上不触高天,下不着湍流阆水,若一线细窄褐色稠匹,蜿蜒着牢牢钉在了峭崖石壁上,于莽莽中劈开细细一撇。
      蜀道之险,可窥一般。若非诸葛丞相六出祁山伐魏之际,唤人凿山梁,搭栈道,剑门几不可逾越。经年悄逝,季汉却是已亡,故人亦不在矣。
      鹤发老妪撑着手杖艰辛登山,数度危倾,但老人家固执得紧,实不愿退步。苦言相劝无果,巍巍颤颤踩着崎岖天险,耗费了大半天,才在过路好心人的帮助下登至剑阁。
      从高耸入云的剑阁望下去,栈道如龙盘飞,紧促缠拥着壑绝山体,迂回曲折而冗长不绝,有半数隐匿在皑皑云雾游丝中,蒙蒙昧昧,难解难分,瞧不分明。
      好似这茫茫尘世,无解红尘,又有几人瞧得透彻。
      魏文帝有句诗写得好: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

      凉茶瓜果的清甜气息唤醒了藤荫下浅眠的梁悦。蜀中的夏燥热难耐,蝉鸣滔天,她睡在这么一棵葱郁茂树底下,清凉的浓荫是有了,耳旁却要颇受蝉声叨扰。好在院中瓜田李下,井水涤荡,又有知心人送来凉茶及新鲜、仔细去了皮的瓜果,遂感慨沾光入住这丞相府,当真人生一大幸事。黄夫人将端盘放在白石桌上,在那儿招呼梁悦过去,梁悦立刻神台清明,瞌睡虫不翼而飞,利索地跳起身奔过去。
      囫囵中分心嗫嚅道:“阿瞻呢?”
      黄夫人亦坐下来,捧了另一杯凉茶在手里,答:“读书呢,闷在书房里嚷嚷着喊热,我便顺道给他带些李子和甜瓜去。所以你若是不够,要怪就怪阿瞻抢了你的去。”黄夫人长得并未多花容月貌,但胜在气质出尘,满腹书卷才情。笑起来极是舒服。而“黄头发黑皮肤”的形容,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荒谬。口吻里挟带着嗔怪不满,其实还不是宠溺宝贝得紧。
      梁悦作任性状置气道:“表姊莫把阿瞻惯坏了。”
      黄夫人笑意妍妍地只盯着她瞧,梁悦不自在地伸手,抹下了嘴角沾上的果肉,讪讪扯起笑脸。
      “说起阿瞻,约莫只有姜伯约将军能治他了罢。”不着边际地提了这么一句,打算就此按揭开去,黄夫人却想起了什么,随口便道:“伯约?我记得他明日就该随丞相回府了。季歆有这想法,不若自个儿去找他提上一提。”
      梁悦突然间呐呐不作声了,只小幅度摇了摇头,心焦着暗暗催促这话题快快翻页。黄月英心思何其玲珑通透,梁悦那点小心思,想瞒谁都可能,就是蒙不住她。因家中突遭变故,自己这个远亲就成了她唯一可安心投奔的对象。她虽然性子犹带顽劣,关键时倒是个成熟的,也不会为府里添一丝一毫的麻烦。惟独喜欢闲来无事欺逗她的阿瞻,要么便是对着练武技,或捧着书卷的姜维开开嘴炮。
      种种琐碎趣事,足可绕成裹脚布,故暂揭不提。
      翌日,诸葛丞相坐双辕轺车归府。伐魏大业未成,每每功亏一篑,回到蜀中又是一番修生养息,朝政军务、国民生计、开拓农耕、兴修水利,样样皆需丞相躬亲,谨慎决策。丞相把姜维带在身边授业,较之马谡更为看重,大有作为继承人培养之意,是故这些年来蜀中各地,姜维几乎跟着跑了个遍。出行一趟不易,再见时肤色黑了不少。梁悦轻易又得了开炮能源,自然欣喜浮于色。而年轻的中监军、征西将军,显然早已习惯,脸上未见愠色,言语间四两拨千斤,便将带毒利箭悉数挡开身去。
      唇枪舌剑全然没射中靶子,只弹上了无力棉花。梁悦于是郁闷不乐。
      丞相回府是头等大事,纵使丞相素好质简,一通接风洗尘仍少不了。诸葛瞻人小鬼大,平日里不吭声,但到底是极喜欢他父亲的,故作的老成顿然全消,稚嫩圆润的脸颊上更是笑得绽开了朵花。闹得府内少有的言笑晏晏。盛夏炎炎,然笑声爽朗轻快,黄夫人指尖一点,道那水下沉着只绿皮大西瓜,特意为你们留着。
      短暂的热闹过后,诸葛亮和姜维这对师生不改本性,一回来便又钻入书房去捣腾钻研他们的军国大事去了。黄夫人不容分说将端盘置于梁悦手中,上头摆了茶壶,茶滤,茶碗,舀勺,新摘青翠茶叶,甘泉水,行头齐备——梁悦诧异,黄夫人却早早离了个没影儿。
      有个正当的理由说服自己也是好的。硬将脑筋掰过来,梁悦兀自深吸一口气。然后便折去书房敲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青年原本在埋头拨弄算筹,闻声给了她一个简单的颔首之礼。那厢诸葛丞相将一切看得分分明明,不置可否地笑着摇头,视线转向梁悦这边,一双凤目溢出欢喜来,“又能品得季歆姑娘的好手艺了,甚好。”
      梁悦谦虚一笑,事实上在诸葛丞相面前,从来没有人还能放任自身傲气。房间里不算静,窗开了小半,蝉声不依不挠,屋内又有竹笔相触的伶仃声,以及算筹拨弄时仿若珠玉落盘之声;然而又可以说是静的,她在准备煎茶之前的工序,茶叶缓缓坠下壶中时的微弱声息,丞相在书案后展开竹简时清清脆脆之声,还有青年放下算筹、苦恼于账簿之上繁琐条目时,听得出他心境变化的一呼一吸。
      她全能闻见,清晰地曳着长声入耳。
      似乎岁月走过的声息也是这般,恍惚之间就落到了背后。
      英华万物与人俱老,枯荣随时日蹁跹,瞬息变幻而连丝缕痕迹亦不肯织就。只是当岁月也老了,大抵是步履沉重蹒跚,留下的脚印也将深刻那么三分。
      丞相老得很快,快得每日都能看见他老去的痕迹,就似洗练晴空中的游云,抬眼便一目了然。两鬓霜白,眉目刻痕,许多年来戎马倥偬,曾烙下的伤痛在日后逐一显现,是一场必将迎来的倒春寒;他肩上担子扛得太重,更加注了蜀汉疆土上所有人的殷殷希冀。上至陛下朝臣,下至黎明百姓,无一不在心中将他神化。
      有时候看见黄夫人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忧色,她也分外揪心,这丞相府,终究是静得可怕了——
      可至少现在,它仍是一方净土。
      茶壶在炭炉上咕嘟咕嘟烫着,茶香已从雕琢的细孔中溢了出来,沾混入白烟中,实质而浓郁。梁悦举着蒲扇小心摇着,动作滞下来时会回头小心翼翼瞥一眼。
      三沸之后,各斟入碗,碧绿剔透的液体上方浮叶飘香,在碗口徘徊,成一鉴碧透明镜。
      白驹过隙日月流转,折射入鉴,微微一晃之后,于涟漪下消弭无踪。

      季汉建兴十二年,诸葛丞相再出祁山,北伐讨魏。
      即使一年一年从刚磨出锋锐来的利刃变为转钝的锈刀,再次铁骑踏出时依然鲜衣怒马声威滔天,代表蜀汉与诸葛丞相的大纛迎风扬展,擂鼓阵阵,号角金鸣,军势严整,恰如一柄满月雕弓,箭镝直指烽烟盛烈之处,蓄势待发。
      丞相坐于高车,这些年来的北伐与诸多难料世事令他鹤发渐满,素氅下病骨支离。然而立于千军之前,他略挥羽扇,镇定自若,胸怀山河,一双精妙凤目中气宇恢廓。他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整个蜀军的军魂信仰所在,所以他从未倒下。
      战甲披靡连成山峦,粮草辎重,连弩羽箭,云梯炮台等物紧随其后……军粮军械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左右战局胜败,至贵至重之物。
      “夫人十分不放心丞相的身体……还请伯约,好生照看着。”
      “季歆请放心。以及,请转告夫人,维自当保护丞相,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梁悦眉目间的隐忧并未减去半分,她长叹,目光落于手中所抱大氅。抖开,是再盛烈不过的颜色,一如击鼓号角中燃烧的战魂。姜维接过,敞开披肩在身,正要去系绳儿,叫梁悦抢了先。
      “雍凉苦寒,愿将军早日凯旋归来。”她展眉笑道。
      “嗯。”年轻的将军跨马而上,军威肃穆,梁悦踩着归途一步步缓行。步停,调头去到城头,蜀中艰途上,马蹄印儿与数道车辙痕迹交错,尚且鲜明,梁悦遥遥望着渐远的浩浩军队,那一抹正红出现在视野中,一泷火海般灼目。将士出征不久。
      这是姜维自丞相初次出兵祁山之际归蜀以来,第六次跟随他踏上北伐的征途。
      丞相待他甚为器重,姜维甫一归汉,便以仓曹掾,加奉义将军,封当阳亭侯待之。马谡街亭溃败后,没有人再怀疑姜维会是诸葛亮的接班人。言及姜伯约勇武剑胆,深解兵法,堪担虎步军教习之大任,稳扎稳打不卑不亢,隔年迁任中监军、征西将军水到渠成,诸葛丞相给予了姜维最多的耐心教导与最深的信任,几乎是人人称羡。
      很多人都觉得,这般大将之风剑胆清刚的年轻俊才,未得佳偶可惜了。他身居丞相府,素来不近女色,诸人多见不过他与黄夫人表亲梁姑娘走在一道。梁悦对琴棋书画只能说水平泛泛,仅于茶艺一道上算是擅长,颇得精法。这与她在姜维面前的形象大相径庭,可先喝了茶才认清了人,姜维也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也有识人不清之时。若他在府中,梁悦出去采买茶品时,作为黄夫人亲点的保镖,姜维通常陪伴在旁。这样的情景让几位热爱起哄的同辈瞧见了,譬如赵广啦张苞啦,想不出名都是难事儿。
      他曾为朋友们的鲁莽之言向梁悦道歉,对方似全然不在意。可无论怎样,毕竟于女孩子的名誉有损。黄夫人像是看出了他的苦恼之处,曾笑着与他支招儿,说我瞧来季歆与伯约十分相配,不如,便让师母做次红娘,夙愿得偿了罢?
      那刻姜维也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为难了,或者无奈?他是活在战场上的,殊不知何时马革裹尸,一坯黄土,几时生几时死,皆是虚无难料的事。归汉前,他在天水也有妻儿,有老母亲,只是战乱一起,人间事难偿,只得抱憾无限唏嘘。
      “季歆姑娘她,值得更好的男儿。”
      想来这桩事黄夫人并未向其他人提过,甚至丞相,他也就任它蒙灰尘封入记忆的匣子,只当从未生起过片刻波澜。至于背后的事,他却是彻底蒙在鼓里的。
      “虽然你极力反对,做阿姊的还是替你提了,结果伯约他……”
      “……也好。”彼时梁悦举着副剪子,身旁摆着一柄小壶,在院里修剪花枝。粉色的山茶花绽得鲜妍,花瓣姗姗可爱,绿丛里探出头来,相得益彰。她凑近了捧起一枝来,鼻尖擦过轻嗅,睫毛似把小刷子一样敛下,半天也才吐露出这么两个字眼。
      黄夫人感慨着,这两人皆是这副倔心肠,还真该处一块儿,省得祸害别人。
      岁月误人。趁着韶光待己温柔鲜华时,该早些择一良人嫁作新妇,来年孟夏时瓜熟蒂落,亲缘天成。旁人以为怎么着过几年也该喝上一杯姜维同梁悦的喜酒了,无果;唏嘘红颜易老想着那也许只能见梁悦姑娘另寻一佳婿了,却也同是无果。
      君不娶,姑娘亦不嫁,就这样干耗着。
      还耗得冠冕堂皇。一个坚持战场无眼九死一生,不能平白害了无辜;另一个坚持自己非同寻常女子,大可以独自自在终老。
      此乃后话。
      这日新雪后,天色洗练,长空万里中绵延万丈山峦,背后是绝崖,下劈一道深沉沟壑。梁悦慕名而来,山上耕辟梯田,阳光最充沛、长势最好的地方围出了片茶园。还是隆冬,适宜发酵制成红茶的茶树方才长好,叶片鲜嫩柔软,色泽美好,从一柸清幽皑色的寒冻中透出来,叶梗上凝着半融雪水,剔透而亮。闻之气味浓郁悠长,似蜜香兰郁,抚之叶脉纹理,质感极佳。
      红茶去腻生机,御寒保暖,补气养身。陇西前线战局僵持,艰险无比,一趟折腾下来身体机能定会受创,等他们平安回来,若能有红茶奉上暖腹,也是及时补益。采摘完回去的山道上,涉雪而走,偶尔有雪沫飞溅入鞋履内,冻得她不禁一哆嗦。途中遇见几车运着什么货的,押运者惫懒怕冻,窝在车上不肯动弹,整个车队走走停停,懒散至极。原本梁悦仅仅是感到奇怪,并未太放在心上,不想堪堪走远一会儿,便听得兀的一声高亢惨叫回荡于雪色山野中。
      猝不及防地回奔,所见之景令人错愕。白雪中一片漆黑鸦羽。押运者躺在雪地上,身上浸满了雪丛,覆着白霜的面孔上露出狰狞痛苦的神色,戚戚哀哀口溢呻/吟,夹杂不入流的难听辱骂。其中一辆运货的车亦翻倒在一旁,遮蔽用的篷布散落远了,混乱堆叠在雪地里的则是一袋袋粗麻捆扎的米粮。粗略观之,一车就有数十斛。梁悦当下就惊愕了,不顾脚下湿滑,猛然窜上前一把揪起地上那人领子。
      “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不是早就让你运粮过去了吗——?!”她控制不住的怒吼,色厉内荏。不断颤抖的指尖苍白泛冷,十指连心,痛煞得不能自抑,心脏如坠冰窟。
      军粮补给何其重要,比一千一万个运粮官的命还深重!那是军队命脉!
      那人被衣领勒着了,加上先前摔翻在地痛急而骂,折腾得脸红脖子粗,天寒地冻,梁悦却觉背后一层濡湿凉意,浸透了重衣。因为气急而轻重不知,指甲擦过那人多肉的脖颈,顿然揩出一道长长的红痕。那人“嘶……”了一声脾气又炸开火了,梁悦微侧过头捂耳,旋即忍耐不住, “啪——”这一记又重又狠的巴掌利落扇了下去。
      一通哑然,阒寂无声。
      来不及回去留信,眼前的家伙又不可能主动暴露自己的罪责。看来终究是会令府中的夫人和阿瞻担忧了。梁悦手腕强势地夺过信令,运粮士兵见识到了她的恩威并重、是非分明,原本的运粮官被威吓过后屁滚尿流地跑下了山。按照他表述的原意,送粮路途漫长艰险,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万一因心急酿成大祸呢?……这便造成了如今这副不上不下的局面。
      虽然丞相定会想法子稳住军心,可早一分,便多一分保障。梁悦为了尽早送到军粮,恨不得不眠不休凭空飞越叠嶂山脉,可现实终究是不同于幻想。
      途中遇上刮风大雪天,差些被卷落山崖;抄小道贪近,差些无法挤入狭窄山道;更不用说纷扬鹅毛蒙眼,几番迷失路途方向。等终于居高临下望见远处一片旷远中,千顶营帐鳞栉排列,高耸的寨楼上哨兵把手,代表蜀汉阵营的旗帜猎猎飞舞,梁悦腿一软,要不是旁边运粮小哥眼疾手快,怕是会直接瘫软倒地,滚落山丘下去。还没滚到营帐前,估计就一命呜呼了。
      大家都很累了。那士兵背起梁悦,跟着其他士兵和载满军粮的车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踱过去,寒冬季节里,挂下了一层湿淋淋的汗,被兵甲紧缚住。
      然后被两把交叉的钢槊拦在营外。
      梁悦抬起头,艰难落地后一手撑在身边士兵的肩上,从宽袖内掏出信令。
      守营哨兵大喜过望,一人急切奔回营中通报。
      接到召集,一对兵士立即赶来帮助卸粮、搬粮去谷仓。
      “总算……”梁悦闭了闭眼,紧绷过久的神经乍然松弛,晕眩感四面八方密不透风侵袭而来,于是便很久没有睁开。只要一切尘埃落定,她歇息会儿恢复体力,就能立刻回程。
      黑暗的世界里,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肤上一层透明的凉薄寒意,锥刺着毛孔,方才出过的汗也很快凝住,一旦停下来,肢体仿佛终于支撑不住地开始僵硬。她试着屈了屈手指,有些困难了,或许也有乏力的因素在。
      不晓得隔了多久,有什么戳到了眉心,她猝然掀起眼皮,视野里乍现一道身影,她又惶然紧闭起眼,感受到结着厚茧的指肚捻过自己额角沾染的冰霜,体温触碰到莹白的冰晶,温柔到似一泷春水,就这么吹化了它。凉薄的水珠缀在眉尾上,牵落上翘起的眼睫。
      她的额头上有伤。磕到了山岩,皮破肉绽血出,撕了块碎步简单擦过之后便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了,并且在冰雪交融的气候里,额头上很快覆了层雪屑,凝起白色的霜。连同疼痛一起冻麻住。
      此时薄雪在这人指端揉捻中融化,沁凉彻骨的雪水迤逦曳下,细眉,眼睑上方,都被这人及时轻柔揩去。
      “进来,我替你擦伤药。留疤就不好了。”
      梁悦就这样连反应都不曾彻底,便被打横抱了起来。姜维身前的银甲泛着雪光,却不是冰冷的。体温仿佛隔着猩红武袍与厚重铠甲,一寸一寸漫润过来。酿作甘醇清澈的酒浆。
      毫不避讳地钻入他起居的营帐。吩咐了部下唤来军医,诊脉后确认是受寒体虚,好生将养着便会无碍。至于额上的伤,需要外敷些时日,结痂后不落疤也是可能的。
      军中药物资源有限,品质也并非上乘,梁悦是个不拘泥的,谢过军医后就要自己涂药。军医出了帐,姜维轻叹一声,也不吭声就从梁悦手里拿走了小瓷瓶。
      “不是说了,让维来替季歆擦药吗。”
      梁悦:“……”
      她替他在出征前系了红袍,他在军帐中替她细心擦药。这么着都有种风水轮流转的奇妙感。梁悦为自己的胡思乱想也颇觉好笑,在指肚揉开药粉儿,带着薄荷清凉感浸透额上肌肤时不由微抿唇角,一边就隐约绽开了涡小酒窝。不是很明显,但就恰恰被姜维瞧见了。
      说不上是喝斥,多的是无奈和松气的安心:“季歆还笑得出来。丞相这会儿还不知晓是你,待会儿怕是会遣人来问。粮道本应隐蔽而畅通,却迟迟不见送达,丞相封住了消息以免军心不稳,若不是你……怕也撑不过这个月底,我们就将再一次无功而返了。”
      梁悦严肃了神情:“就是因为知道,这一次北伐对你们,对丞相而言有多么重要,我才不能放任不管。就算撑不过死在半途,也会拜托人送到的。”
      姜维仍在她额头上涂着药粉,闻言一皱眉,挪开了些位置兀的弹指,留下一道微红:“那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梁悦捂上再度受创的额头,不满道:“我说实话呢。”
      两人交流了下这事儿的前因后果,原本的运粮官身上落定了耽误军机大事的罪名,结局定然是斩无赦。静待药粉融入肌理充分了,姜维取来自己备用的纱布和绷带,让梁悦坐在榻沿,自己微微蹲身前倾,细致地包扎好伤口。末了再替她将额发拂好。
      靠得这般相近,还从未有过。以至于呼吸喷洒出的热气,安静地拂上鼻梁与脸颊,蒸发得空气中所有寒意都消逝了。眼珠转了转,不巧直接对视。静默。
      正好,诸葛丞相派人来寻。两人倏然分开,梁悦定了定神,从身下烫得厉害的榻上跳离了,匆匆掀账而去。
      帐幕扯开又合拢,一线天光在姜维身上游走,照亮了他黑润的双眸。

      战场险恶,福祸难料,加上营中全是大老爷们,实在不宜久留。诸葛亮留梁悦暂驻营中两天,以稍作休整,之后将派遣护卫送她返家。至于她的住处,全因事出突然,只能搭个简陋的帐篷在姜维将军旁边,他们相熟,不至于尴尬,另一方面有姜维在旁保护,梁悦的安全便不需担心了。
      军粮有了,丞相暂解内患,安心研究起了沙盘。梁悦不再打扰,安静地退出中军大帐。周围清一色全是军帐,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头,直到山峦骤起,看着似占据了整片平阔旷野。天高地远,陇西的风啸唳刮过,卷来远处千山冻土上的冰渣,又冷又粗粝的风吹得脸颊生疼。
      药粉里有止疼的功效,额上包得严实,身上又是长途跋涉后的衣衫褴褛,梁悦走在军营中时也不能免俗地脸臊尴尬。哪儿有一丝符合救难者的英勇形象,反倒像是个十足十的灾民。
      本想回去看看那人,不想帐中已空,被告知征西将军已然去校场练兵了。
      过得一会儿,诸葛亮吩咐的帐篷已在一旁搭好,简单的必需品也布置完毕,梁悦绕了这么一圈,筋疲力尽是必然。于是她便真睡了个昏天黑地,连晚膳也没用。
      醒来时帐中一豆烛火摇曳,军中条件有限但还是花了心思的晚膳已成冷炙,搁在案牍上落了影子的暗处。她睡死过去时身上只盖了一层被褥,此时却凭空多了一床。距离榻角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摆了樽炭炉,炭块烧得正红。怪不得一点儿也未感到冷。
      腹中饥馑,她飞快填了肚子,正要出得帐去,身后乍然爆了一簇灯花。她暗嘲自己一惊一乍的,心潮中竟隐匿着一丝心虚……
      身后帐幕还未全然落下,她眼一抬,就这么直直撞进了一双深眸。月光只从层叠乌云后浮出一隅,虚虚一抹淡光笼下来,照得他眼眸湿漉漉的。
      她在里头找到了自己清晰的轮廓。
      “咳……方才来看过你,见你睡得熟便未打扰。所以现下才想来看看季歆你有无醒来用膳。”他一本正经道。
      “有。空碗还搁在那里……”她居然也跟着一本正经地答。所以灯盏是他点上的,炭炉是他加的,那床被褥也是他……
      大眼瞪小眼。
      冷场,尴尬。
      大约只有在绞尽脑汁搜刮词句挖苦他的时候,才能反应自如。又或许因为身在军营,不自觉便跟着肃穆起来。她非常不习惯这种无所适从的状态。但私心还是成功酝酿发酵,并悄然膨胀。欲望非常强烈地,想亲眼看一看让他甘之如饴付出一切,抛头颅洒热血战八方的,他的战场。
      “不知将军得空闲否?”
      他未开口,直接点了头。
      “现下睡意全无,……”迟疑了一瞬,“不如将军陪我一会儿?”

      不能离开军营,他们便在营中后方一处高地上坐下。这个时候月亮依稀从云后钻了出来,蝉翼般透明,光华流转,越过重重枝梢,落了满身。夜晚霜露重,手在身旁草地上一碰,便沾了细细白白的霜粒。被手掌心的温度一熨,很快溶了湿滑。
      好似有些冷了——先前满心只一个送达军粮的目标,陇西的风虽如利刃,她倒也不曾太受影响。现在安心下来,加上不知是几更的晚上,唯一稍稍能传递些温暖的,便是身边这个人了。她身上有披着大氅,是来陇西之前在蜀中用的。蜀中不比这里,因此根本挡不得多少寒气。
      悄悄抱上胳膊——肩上却是一沉,一条胳膊搭上来,环过颈前,梁悦仍呆愣愣着,大氅的重量已被无声无息地被卸下——她匆忙侧头过去,颈侧一道热意蒸沸,吓得她立刻不敢再动弹了,僵硬着身躯直做了回稻草人。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眼熟的红色带着那人捂久了贮存的体温,一起罩在了她身上,春江潮水似的将她围拢淹没。
      她不再冷静,支支吾吾道:“谢、……谢谢。”
      姜维抿了抿唇角,笑着离她远了些。
      卸去红氅的他暗红武袍银甲遮身,下颌轮廓至修长脖颈绷成一线,微微仰起。任由虚虚罔罔的薄如蝉翼的浅色鹅黄扫上面孔。一瞬间看来竟觉陌生。
      或许是错觉,又或许是她从未真正懂过他。
      梁悦认为后者才是答案。
      ——然后突如其来地感到有一丝懊丧和难过。从相识到喜欢已过了几载的春秋,她始终憋着不愿说,绝不是因为害臊,而是她看出了、也尊重他的意愿。这个人他属于季汉的未来,属于沥血披靡、冲锋陷阵的沙场,他曾遗落过他的牵挂,而步伐却不容停滞——已经足够他抱憾终身了。正因如此,他既不愿续弦,她便只当一番小小的失意罢了。对着黄夫人言及的“也好”,亦是她的真心话。
      这之后,就算身旁安静陪着她看寒冬腊月里风霜雪月的家伙反悔了,她梁季歆也是不会再愿意点头的。梁悦双手环抱着膝盖,脑海里过了一遍这几年心中所思所想,觉得纷纷扰扰缠得头疼,微微晃了晃脑袋,以逼着自己作罢。
      “是头疼么?”姜维看她摇头晃脑,神思状似苦恼,忧心她体虚受寒了。
      不是……梁悦这次明显地摇了摇头否认。
      她低头想了想,“……这次见到丞相,忽觉岁月骤逝,他竟又凭空苍老了几分,完全白了头。”
      亲斩失街亭的马谡,他的长公子诸葛乔因恶疾早逝,遭李严恶意诬陷而放弃北伐大胜之势、遵从圣诏归蜀,与站那对立面的司马懿斗智斗勇,万险中轻挥羽扇,素琴信弹,摆出一道空城计。
      可依然,北伐未竟。
      蜀国虽小,但泱泱天府地沃物博,疾速消耗后很快便能恢复生机。他想在有生之年替陛下解决曹魏这个莫大的祸患,因此不顾一切地,执意一次次北上伐魏。士兵们的身体会老去,会不堪战争重负,但心存汉室的新兵总是源源不断。但诸葛亮却不是。他的时间太过有限了,撑了那么久,不知何时便会不堪地猝然折断。
      “丞相事事揽于己身,维勉力劝阻,可丞相坚持,我……”
      “我明白,有些事若不是亲自去做,丞相定不能心安。伯约将军已经尽力了。”
      他在一旁沉默了会儿,忽道:“不知季歆如何理解?”
      梁悦滞了一下,缓缓道出:“我不知该怎么说。理智上还能说服自己,可心中大抵还是很难过的。可究竟在难过的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下颌搁在膝头,说话时偏头脸蹭着布料,染了一层潮意,凉津津地嵌入肌血。
      “可我想,我终究是会知道的。”她微微沮丧地说,没有抬头去看姜维的神情,“不知何时的某一天,当我真切感受到了。”
      等待了很久也没有等来下文。发呆了片刻,回过神来时诧异地抬颌,未见人先闻其声。清越的、低徊的、似幽幽相诉情衷的吟声凭空荡开,伏耳漂泊。
      姜维捡了片落叶来,上头还沾着几粒白霜。陇西鴠鸟不鸣的腊冬里,它仍是四季不变的深绿。将之衔在唇边,微微吐息,乐音缥缈浮来。
      许久才渐息渐止。
      “这是什么曲子?”
      他撤下那枚叶片,唇角一抿:“《当归》。”

      那个时候没有能了解到的东西,天长地久之后,回眸中的那刻已黯然定格。岁月会劈开长长的,深深刻下的痕迹,无论用何物,都难以填满。
      渐老的途中记忆也在腐朽,然而那时那刻他浅浅吹出的乐音,她一直以来都记得。那像是沉入了她的血脉里,融合得就连最强硬无情的漫长日月,也无法剥离。
      梁悦在军营中呆了两日足,在聆听了两句丞相的嘱咐后立即启程返回蜀都,而出营后的一小段路正是姜维送的。
      她人还漂泊在遥远路途中,那厢战事烽火再起。
      千帐灯熄,金戈搦战,大纛峥嵘,不死不休。
      回到相府不出两月,便传来搁置压下一段时日了的噩耗。素帛上写到,说蜀国的相父,出师未捷遗志不竟,病逝五丈原。
      姜伯约护送丞相灵枢归蜀,举国上下哀戚怮哭。
      相府一夜素白。
      梁悦看着瞬间苍老许多的黄夫人,和顿然成长到以肩撑起整个相府的诸葛瞻,再回头,看到压抑悲痛、神情坚毅的姜维,隐约衍生出股叫人怅然的念头,她脑海里浮现出鲜活的场景,她看见命运的洪流终究还是开始了它决绝而永不回头的奔流。

      延熙某年的夏季,土润溽暑,之后进入雨时。千野涤荡,山色空濛,水润翠竹。含芳吐露的百草野花背后筑一小屋,有一女子满头青丝间华发已生,撑着纸伞推移开栅栏。园里种了些蔬果,栽了一棵批把树。从落土扎根以来便未曾斫裁过枝桠,因为长得十分滋壮,枝叶繁茂,郁郁青青,澄黄色的果实结了累累满树。
      多年前她从昔日的诸葛丞相府中搬出。那处地方虽是她认定的家园,却太静了——诸葛丞相和黄夫人皆不在了,姜维志在北伐,继承丞相未竟的大业,几乎以战场为家。
      相府便真的空了。
      她独自搬离了出来,并婉拒了诸葛瞻的相邀与扶持,隐居山林而终老或许是最适合梁悦的选择,好在蜀汉人人心系前线,那人的消息倒是从不曾断绝过,一时欢喜一时忧,有时候愁得叫人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心悬一线。
      甚至有几次她也会为那个正在前线征伐与老去的将军感到忧愤,只是她非亲身经历者,旁观的角度考虑起事情来,总缺乏至重的那一点主观因素。但是梁悦知道,史家刀笔无情,那个人怕是仅会付诸笑谈,他胸臆中既树起了信念,便不会灯熄;他手中长枪与胯/下马蹄永不会停下,直至身死魂灭。
      因此,梁悦亦不会后悔过去时日里,所踏出过的每一步。

      景耀六年,西蜀灭国。姜伯约苦撑危局,退守剑阁道。引军至巴西后接到诏书,只好佯装降将,实则暗自唆使终会密谋反魏。魏咸熙元年,姜维书密信予后主,却不料密谋泄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的一腔战魂在魏将箭镞密雨中,力战斩杀五人后,四溅向长空。
      姜维于密集箭阵中沉睡。他身死魏国之事,梁悦是多日后才从过路人口中得知。谁都在老去,白发苍苍的梁悦耳力渐失,听完“蜀灭,蜀相姜维,卒”这些字眼后,低头默然无语,一直到进山挖笋的小伙子叙述完全部,也如古井不波。好似全然没有听闻。
      几乎是在寸短之长的时日里,十分滑稽地三家归晋了。
      晋朝泰始元年,古稀之年的梁季歆撑着老朽的身子,迈着迟钝的步履去了一趟天水。其实他曾讲述给她听过的很多故事她至今都还如数家珍,然而记忆褪色,他们的命运错开,长久的时日里都不曾相遇,他的面孔已经模糊。所以趁着还能行走,定要来亲瞧瞧他描述过的故乡。
      寒雨连江。天水春迟,人不还。(1)
      从天水回巴蜀,途径剑门关,梁悦耗尽心力地登上剑阁。
      烽火百年,颠沛流离,而今终成一统。山河壮丽,英雄枯冢,一坯黄土。
      也罢,这一路山高水长,国定家安之景,待季歆归去,定在你长眠之处倾杯相诉。

      于琴曲上并无天赋造诣的梁悦,也曾在亲见千帐灯的那年后,特意缠着姜维教过那曲他亲自谱写的《当归》。
      当归当归,君信手弹之,胡不归?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帐中,孤灯已爇尽。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参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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