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离》涉水桑榆

57、57

　　“不要——”叶浅发出了骇人的尖叫声，可是，她却觉得自己的尖叫声被淹没了，她耳中分明清晰听到了匕首穿透骨肉，血浆溅出来的声响。“啊——”然后便是君窈地痛呼声，一直紧闭眼眸的骤然睁大，死死盯住肖越，那大大的眼睛衬着惨白的脸容，溅了半脸的血，煞是骇人，还有那眼中透出的不敢置信、指责，还有愤恨，就连叶浅看了也有些发憷，肖越却仍然神色不变，就连脸上那古怪的笑容也还是维持着，盯着君窈的眼，他压在叶浅手上的双掌，没有半点儿的颤抖，仍然沉稳持重，只是惋惜般叹了一口气，“君姑娘，多谢你救了我家燕儿的命，老夫是打从心底里感激你！”

　　叶浅惊愕地瞪着肖越，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这般无耻之人。感激？有她这样感激人的？那，谁还能担得起他的感激？

　　君窈没有作声，只是咬着唇，死死瞪着他，胸口处，已疼到麻木，但那怨恨，却分明翻搅上来，愈发清晰。她不是圣人，她不会原谅这个人，她甚至对他有恩，她胸口上这个口子，是为了救他女儿所开，就在刚刚，她为了救他的女儿，豁出了性命……可是，他的感激，却是这胸口上的一刀！恩将仇报，江湖上日日上演，从来如是，只是她总当作故事来听，不曾想，有朝一日，她竟成了故事的主角！

　　“只是，请姑娘体谅老夫一片爱女之心，谁让你挡了燕儿的路呢？黄泉路上，你请好走！就让我的燕儿这一生平安喜乐，有怨有恨，你都冲着老夫，所有的罪过都由老夫来担！”呵！好一个慈父！他倒真是个疼女儿的好父亲！君窈想笑，却突然红了眼眶，她被人如此欺负，难道就是因为她父母早亡？可是，她分明也是有人疼的，爷爷、舅母、表哥，过世的爹娘还有舅舅也是极疼她的。还有……还有那个说过会陪着她、守着她、保护她的人啊……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肖越不想再耽搁，他得在把郎骁支开的这短暂时间里，把一切了结，眼中狠光一掠，肖越将手中力道换了个方向，灌注在匕首上，斜挑而去…….

　　叶浅一时间茫然无措，她动刀时，位置、力道都经过精确的计算和仔细的拿捏，如今，被肖越将匕首刺深，已是大大的不妙，若此时这匕首再斜刺伤了经脉或肺腑，那君窈便是……神仙难救！可是那短短的一个眨眼间，她脑中已是一片寒凉与空白，直到“铿”一声脆响，她觉得被一个力道弹开，狠狠撞在地上，茫然回顾，这才瞧见门口面色铁青的郎骁，先是一瞬的震愕，过后却不由浑身一松，总算……赶来了。

　　刚才疾射而来的，是郎骁情急之下掏出的一枚铜钱，却是携着千钧之力，将叶浅与肖越一并弹开。叶浅是松了一口气，肖越却是捧着被铜钱击中，而瞬间麻痛的右手，满眼复杂地望向郎骁。他错算了郎骁的心急如焚，竟回来得如此迅速，更忘了，即墨家独步江湖的燕子钻云，绝非浪得虚名！

　　郎骁那只射出铜钱的手这会儿还在微微颤抖着，他不知道眼前这噩梦般的一幕究竟是如何发生。只是在他进门时所见那骇人的一幕时，那个短短的俄顷间，他的手，便已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选择，射出那枚铜钱，阻止了师傅，阻止了那只想要夺命的手。但事实上，从之前到现在，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办法多想，只是愣在那里，四肢僵硬，手足无措。

　　然而，肖越却不愿等他反应过来，眼珠子一转，他眼中狠光暗闪，这只怕是最后的机会。心念电转，他悄悄扭下还在麻痛的手腕，朝着床榻处飞扑而去。

　　“郎骁——”叶浅骇人惊叫。

　　那一声惊喊，像是平地一声雷，轰然炸响在郎骁耳畔，醍醐灌顶般让他灵明一清，精光在蓝眸深处乍现的同一时刻，他足下一点，身形已旋转如梭，以极为诡异的速度和角度切入肖越和床榻之间，一掌与肖越相击，电光火石间，腕转指动，弹开肖越变拳而来的左手，另一手，已经在肖越肩、肘、手腕三处急点，“啊——”肖越急退，跌倒在地，捧着没有半丝力气的右手哀呼不止。

　　郎骁已几个抢步窜至床榻边，榻上君窈已陷入昏迷，满是冷汗的脸容惨白不见一丝血色，胸口处还有殷红的血正汩汩涌出，那刺眼的红，扎得他方寸生疼，手指急点她胸口几处大穴，护住心脉，他俯下身去，将君窈小心抱起，便疾步朝屋外而去。叶浅忙不迭将桌上药瓶器具拾掇到药箱里，背上快步跟去。

　　“郎骁——”身后，是肖越咬牙切齿的怒吼。郎骁恍若未闻，步子迈得急切但却稳健，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肖越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复杂，未能得手的挫败感还有对郎骁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心绪，夹杂在胸臆间，扭绞纠缠。今日，他是头一回见识到郎骁的身手，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儿，他不只身怀幻影门已经形同失传的幻影心法和减法，还习得了一身即墨家密不外传的家传绝学，如今的郎骁，别说是他，这偌大江湖，还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叶浅……叶浅！阿窈昏过去了，你快过来看看！”一路飞奔，将君窈抱入松园，眼瞅着君窈似乎迷迷糊糊醒转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又厥了过去，郎骁只觉得心房似乎也停止了跳动，便是迭声喊道。

　　叶浅也不敢怠慢，放下药箱，从中取了金疮药和开水煮过又晒干了的白布，走到床边，郎骁这个时候已经将君窈小心放躺在了床上。她动作熟练地给郎骁把了一下脉，抬起头，神色肃穆地对郎骁道，“你按住她，我得先把匕首拔出来！”

　　郎骁江湖中拼杀，见惯了腥风血雨，又怎会不知叶浅这句话中的深意，当下沉敛了神色，当下探出双手，按住君窈双肩，再抬起头，以一双蓝眸无声地请求叶浅。叶浅也没有功夫安抚他，深吸一口气，探手握住匕首刀柄，停驻了短短的一瞬，而后，利落一拔。“啊——”剧痛让昏睡中的君窈惊叫着瞪圆了眼，下意识地挣扎，却被郎骁死死按住，殷红的血箭喷溅了郎骁一脸一身，他瞧着君窈的模样，心痛如绞，手下的力道却不敢卸去半分，仍然死死按住。那厢，叶浅已经利落地一边以白布捂住伤口，一边将那配药名贵，价值不菲的金疮药像不要钱似的倒下。好一会儿后，君窈像是力竭了，不再挣扎，也不再尖叫，满是冷汗的苍白面颊上，那双镶嵌的眼珠子脱力般盯着郎骁，喃喃低语道，“不要……我不要留在这儿…..不要留在这儿……”而后，便是头一歪，又再度厥了过去。

　　郎骁半张脸被血迹遮掩，看不出当中情绪，可蓝眸深痛，那“我不要留在这儿”几个短短的字，便又是在他血流如注的心上狠狠扎上了一刀。

　　“她说得对，确实该如此！我给她处理伤口，你快些去安排，最好能弄辆马车来，铺上厚厚的被褥，现在就走！”叶浅一边有条不紊地处理伤口，一边语调淡漠地道。

　　郎骁愕然回头看她，有些不是滋味，好一会儿后，才有些艰涩地道，“可是……阿窈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不能……”

　　“不能怎样？”话未必，叶浅已经打断他，侧头看他，淡漠的眸子深处夹杂着几许嘲讽，“有我在，她死不了！可是继续留在这儿，那可就说不准了！”以肖越今日的狠劲，他可会善罢甘休？

　　郎骁想说他师傅只是一时糊涂，他有些神志不清，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口，他却一句辩解也说不出。

　　半个时辰后，郎骁果然弄来了一辆马车，车厢里垫上了厚厚的被褥，君窈的伤口已经止血，由叶浅仔细缝合，她这会儿就躺在郎骁怀里，睡得恬静安谧。身边有隐隐的嘈杂声，肖越招来的一波黑衣人已将马车团团围住。郎骁却是恍若未见，将人小心地抱上马车，放下之后，才抬起眼，恳切地望向叶浅，“叶大夫，交给你了，万事拜托！”说着，居然伏下身去，躬身行了个礼。

　　叶浅拧眉，不知道是不是该觉得意外，“你不一起走？”

　　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郎骁的蓝眸轻瞥，往四周看了看，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就在那冷峭的一眼中，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势头眨眼间被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远远敌不过郎骁眼中的冷凛与警告。与肖越四目相对，目光停驻了片刻，再回到君窈身上时，便再也寻不到半点儿方才那凌人的气势，柔和而安静，轻轻摇了摇头，他嘴角牵起的笑痕有些淡淡的苦涩，“不了！”看了一眼又一眼，不舍，还是不舍。本以为可以护她周全，本以为她这回这般为他，他打定主意将一切了结，便随她回烟波渚秋水坞，在那里陪着她、守着她，对她好，一直、一直……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机会……眼里有些莫名的湿，他仰头望了望天，好一会儿，然后，一转眼，一扭头，“走吧！”那一声很低，却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死握成的拳头几不可察的颤抖。

　　叶浅看了他绷紧如同一张弓的背影，轻颦了一下眉，终于是放下了车帘。哒哒马蹄声起，带着马车在身后远走。从初春到冬来，从湘阴到太原，他跟君窈似乎从未分开过，可是这一回的别离，不知要到几时，不知可还会有再见之时？紧闭的眼终于是忍耐不住睁开，转过头，匆匆望去。马蹄声远，带走他的心，捎走他的魂，他从不曾想，她已经这样深地长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花叶成荫……可是她走了，走进茫茫的晋北之原，也许是永远地走离……他的世界！

　　“哟！老夫的好徒儿，今日可真是长本事了！”肖越终究是没有上前去拦，不知是怕了郎骁，还是碍着别的什么。待得那马车走远了，他这才不阴不阳地嘲讽起来。

　　郎骁回过头，蓝眸沉默而复杂地看着肖越良久，嘶哑的嗓音才沉抑地响起，“师傅，在伤害阿窈之前，你就算不念着她救了燕儿的性命，也该请你记得，她是徒儿喜欢的人！”话落，他越过乍然震愕的肖越，大步离开。

　　关上房门，屋里还是凌乱，被褥还是血迹斑斑，处处残留着君窈的痕迹。他抓起刹离剑，回忆呼啸而来，陡然忆及这“刹离”二字的由来。分离只在刹那，万望珍惜！一瞬间，心痛如绞，他再也装不来冷静，寻不来自持，抱着剑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有滚烫的泪涌出眼眶，越掉越多，越掉越急，他抹不去揩不及，最后索性抱了头，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珍惜！珍惜！可是这世间多痴儿，有多少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了珍惜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