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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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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日越来越短,郎骁走到君窈客居的院落时,竟已到了掌灯时分。站在那两株只余枯枝的桃树下,郎骁望着屋里透出的温暖晕黄烛光发起了怔,直到寒气透了全身,他仍只是定定地立在哪儿,没有挪动半步,不曾走进屋去,也不曾离开。他有些害怕,有些不安,为着现在的处境,为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门帘被人挑起,端着水盆出来的丫头小红乍然被那杵在桃树下的黑影唬了一跳,及时咬住了唇,没有叫出来。定了定神,借着昏暗的烛光再定睛瞧去,这才看清是个身穿紫袍的年轻陌生男子。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已经略有几分计较,踌躇了半晌,终是磨蹭着走上前嗫嚅道,“是……郎少爷吧?”
屋内,刚净了手用布巾拭手的君窈闻言动作一顿,半垂下的眼睑在烛光映射下,在眼下投下两排暗沉的影,像极了雨中叶下,敛翅栖息的蝶。
这时,小红已经笑容可掬地迎着郎骁进了屋,“这天凉了,郎少爷怎么也不进屋,这若寒气入体,受了风寒就不好了!不过郎少爷来得可赶巧了,奴婢正要给君姑娘摆饭呢!”
门帘掀开,郎骁抬眸看去,第一眼就瞧见了君窈。她斜坐在窗下炕上,半垂着头拿着一把剪子剪着灯蕊,晕黄的烛光投射在她脸上,将那如雪肌肤照得几乎透明,双眸如漆,粉唇似樱,都说灯下看美人,那一瞬间,郎骁眼中的君窈,说不出的静谧安好,却不知是不是因着他惶然的心,竟觉得她莫名地飘忽了,似乎离他很远很远,远到了他触手难及的天边,于是,不安,充盈心底。
君窈终是转头看向他,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
小红为着这屋内莫名的气氛感到有些无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丢下一句,“奴婢这就摆饭!”便像是有鬼追似的,仓皇逃出屋子忙活去了!
君窈只看了郎骁片刻,便又垂下头去,继续剪起了灯蕊,沉默,安静,反常的不似平日里的她。其实,是自肖越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都已开始反常。郎骁又站在原处默默看她片刻,终于是走了过去,隔着一张矮几,在她对面落座。炕烧得很暖,君窈苍白的脸上染起两朵红晕,似乎较前两日又好了些,郎骁想问,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能出声。
彼时,小红已经利落地将晚饭张罗开来,四菜一汤,不算丰盛,却也足够。郎骁端了碗,抬眼,略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瞟着对面,君窈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只是顾自一言不发地吃着她的。
郎骁又犹豫了片刻,终是抬手为她夹了一箸菜,“多吃点儿!你伤还没好全,该好好补补,今日又舟车劳顿的。这汤不错,待会儿记得多喝些!”
君窈停下了咀嚼,像是瞪着仇人一般瞪了许久碗里多出来的那一箸菜,然后将碗往桌面上一搁,抬起眼,改瞪郎骁。
可是她瞪了又瞪,却只等来郎骁有些尴尬的一笑,然后扯了扯嘴角,又给她夹了一箸菜,从另外一个盘子!“不喜欢吃吗?那吃这个好了,我记得你喜欢吃的!”
本就气闷的君窈只觉得更恼火,“啪”一声撂了筷子,旋身站起,她轻咬着唇心想,这屋里地龙烧得太过,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行!她得出去透透气。刚刚迈出的步子一顿,一双坚实的双臂已经自身后绕来,将她牢牢困锁,“都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他的语气有些急切,她却有些恍惚,没能听清。刹那间,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萦绕周身,充斥鼻间,她不记得,他们有没有这般亲密过,但这一刻,她还是僵了身子,红了耳廓,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郎骁薄唇间逸出一记叹息,再开口,嗓音带着淡淡的抑郁,“只要你想知道,想问的,我都告诉你!”
那相拥的身影像是合二为一,刚撩开帘子的小红没料到会撞见这般尴尬的境况,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被一道冷光扫过,下意识地一个激灵,已经退了出去。背靠着墙壁,只觉呼吸短促,身子半边冷半边热,既羞且惊,方才……郎少爷的眼神……好可怕!
郎骁拉了君窈在炕上密密挨着坐了,手臂仍然牢牢圈握在她腰肢上,像是为了确定什么。君窈没有看他,反而转头望着窗上。一灯如豆,将他俩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影影绰绰,似幻似真,便如他一直让她瞧不真切的心,很多时候,她明明觉得他们离得很近了,忽而,他却又躲了开去,藏在那层层薄雾之后,让她摸不见,更看不清。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郎骁目光有些微恍惚的迷离,“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十岁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事实上,在我十岁那年,是师傅把我捡回去的。那个时候,足足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就只是个木偶,一个瞎子一个聋子,是师傅日日强灌了参汤,吊着我的命,是燕儿天天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吱吱喳喳,后来,我生病了,那晚上,烧得稀里糊涂,师傅以为我没救了,但我熬过来了。清醒过后,我慢慢恢复了正常,十岁前的记忆却再也没有了,或许……:”他顿住,苦笑,“之前就没有了也说不定,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除了师傅和燕儿的声音,我都记不清别的了!我的头疾就是在那时落下的病根,平日里倒没什么,每到了落雨的时候,就痛的厉害,师傅也带我看了不少的大夫,却没见成效,反正也不是要人命的事儿,忍忍也就过去了,倒没大碍!”
她终于转头看向他,没有错过他嘴角的苦笑,眼角眉梢的自嘲,她不知道,过去一片空白的感觉是什么,但这一刻,她只觉得方寸之间钝钝的痛,她知道那是感同身受,倘若她也觉得这般疼,那他,该有多痛?一瞬间,刚才满腹的火气像是如汤沃雪,再寻不着痕迹,她悄悄伸出手,握住他的,这一刻,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她,四目相对,她眼中的担忧和心疼昭然,方寸一暖,眼角的苦涩略略退去,他反手握住她的,十指相交,密密锁扣。“没事的!我虽然都记不得了,但是偶尔会做噩梦,我想,那也不是什么好的记忆,记不起来也罢!何况,我还有师傅和燕儿。师傅虽然对我很严厉,但是他真的教了我很多东西,燕儿……”说到燕儿,他像是想起什么,略带避忌地瞟了她一眼,才接着道,“燕儿还是个小姑娘,虽然有的时候会任性,但是还是不乏天真烂漫,她只是一直身子都不太好…….”说到这儿,他又觉得不对,君窈也自来身子不好,却也没有什么任性之说。
原来,他也知道他那个师妹任性啊!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儿的相处,但那个肖燕儿嘛……恕她对郎骁口中的“有的时候”不敢苟同。
像是察觉到了她没有宣诸于口的不以为然,郎骁伸出双手扣住她肩头,将她转向自己,定定望着她的眼,正色道,“阿窈!没有师傅和燕儿,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他们不仅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的亲人。在祁连山的那些日子,虽然总有练不完的功,可我一直过得很快乐,事实上,在遇上你之前,我总想着,如果不是因为燕儿的身子…….我真的希望能够一直留在山上,也好过现在……日日深陷在江湖中无处不在的血腥缠斗和世家大族权力相争的阴谋诡计之中…….”
君窈望着他,目光一点点沉了下去,她还有好多的话想要问。她想问他,后来又是为什么变成了即墨耘初?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即墨耘初?想要问他,肖越和肖燕儿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是不是比她更重要?倘若有一天,他必须要在两者之间做选择,被丢下的那一个,会不会是她?她想要告诉他,不管是肖燕儿形于外的敌意,还是肖越看似和蔼的亲切,都让她觉得不安。可是张了张口,这些种种,她终是道不出。有些艰涩地扯了扯嘴角,话到了嘴边硬生生转了方向,“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今晚,她第一次开口说话,何况她说的是,我们!一瞬间,郎骁觉得紧悬的心轻轻落地,咧嘴而笑,更是紧握了她的手,“你不喜欢这里吗?是不是有些不习惯?”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人,都让她不安,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敛下眸子,她淡淡道,“快入冬了,北方的冬天很冷,你知道的,我很怕冷!”
原来是想家了!眼里万般思绪流转,郎骁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环抱,下颚在她头顶轻轻摩挲,“我知道了,你是想回烟波渚的,对不对?再过几天,我就跟师傅禀明,带你回去,好不好?”
“嗯。”她应着声,在他怀里轻轻点头,闭上眼,沉浸在满满是他气息的拥抱中,似乎不安躁动的心也慢慢的平复下去。自那日过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她可能只有几年好活的事,可是不说不代表不存在,他肯带她回烟波渚,她其实都明白的!
郎骁望着烛火上跃动的火焰,眸色一点点暗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