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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初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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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的8月30号,张可报完名,帮老师检查完同学们的暑假作业,一看时间不早,便匆匆忙忙的往家里赶去。
远远看到楼下有几个劳力工正在往她家单元搬东西,长年爱躺在床上的老妈王一凤靠着楼外电线杆子磕着瓜子,跟旁边的李婶聊天。
“看看,这家用的居然是组合家具。”
“彩电那么大!”
“听说男的在国外。”
“怪不得啦,有钱!”
“新来的怎么分了个三房的,我们才住两房!”
“说什么新来的高工?”
“光有钱有什么意思,男人没在身边!”
“我倒希望我男人多挣点钱,光守着有什么意思。”王一凤撇了撇嘴,把嘴里的瓜子壳唾到了从眼前晃过的沙发上,看着米色沙发上沾上了自己那带着唾沫液的瓜子壳时,心里突然轻快了起来,嘴角也带上了一抹笑意。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家老张对你多好,你说你嫁给老张这么多年了,做过一顿饭没,家务都是老张全包了。你家小可虽不是亲生的,多懂事,也知道帮着做家事了,你这个当妈的也太享福了点,你就是以前的那种小姐命。”李婶满目艳羡。
“我也没办法呀,身子有病,以前老张娶我的时候就跟我妈保证过的,要好好待我一辈子。小可那是命好进了我家的门,要不在她那家估计都活不了。那家穷得连个瓦房都没有,那女的生了一个又一个,都是丫头,9个丫头啊,还是想生个小子。这年头谁愿意养丫头啊,都是求着我们,我才给领了一个。哎呦,站了好一会了,头都有点晕了。”王一凤抚了抚额头,想结束话题回家躺着。
“你家小可知道自己是抱来的不,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李婶显然不想结束话题,家长里短是她最大的兴趣。
“知道,这种事情想瞒也没瞒住,总是有些嘴碎的人。那时候才8岁,哭得要死要活的,还要离家出走。我当时就想,大不了我就白养几年了,送回去得了,免得养了白眼狼。就直接把她带到她亲妈家,那丫头一看那茅草房就一下不闹了,死死抱着我的腿跟我说妈妈我就是你生的,我以后一定要乖,你别赶我走。”王一凤说完突然瞟见了跟着搬家工人后面的张可,白了李婶一眼,心想就是你这个多嘴婆,我本来不愿再提的,讪讪的回了三楼的家。
张可低头走进了家门,把书包放下,换了件旧衣服,跟她妈说“妈妈你躺会,一会我就把晚饭做好了。”
王一凤也没吭声,看了看张可,没发现她表情有异,想着以后还是少提这事好,都怪那个多嘴的李婶,没她提这茬,自己也不会说。现在这孩子大了,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也不知道她想的啥。
张可熟练的把米淘好下到锅里,把菜洗净、切好,等爸爸张远程回来炒。自己回到自己的小屋开始写作业。说是小屋,其实是个小阳台封闭了改的房间,总共就4、5个平方,刚好放下一架单人床和小书柜。房子是两房的,除了客厅,就是父母的卧房了。后来爸爸说姑娘大了要有自己的空间,就给她在阳台上搭了个小房间,虽然这里冬冷夏热,但是对于这个自由的小天地,她还是欢喜得很。妈妈本来指望着对门那个刚空出来的三房,结果被新调来的高工给占了,别说妈妈不高兴,自己也挺失望的。如果是三房的话,就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了,可以锁门的那种,不像现在只是挂了个布帘子。这么多年得的奖品啊什么的只能放在床下箱子里。
不过小小的失望一晃而过,更让她难过的是听了刚才妈妈和李婶的话。她恨当年自己太小不懂得掩饰,如果自己装着不知道,会不会好些,在这个家里会不会更理直气壮些,这样子妈妈会不会对自己更亲些。她老是强迫自己忘掉忘掉这件事,但是越是这样越是记忆深刻。
那天下着毛毛雨,王一凤带着她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然后雇了个牛车,往大山坳里走去。一路上雨水泡发的土路泥泞不堪,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山岗子上偶尔跑着几条野狗。坐的牛车散发着阵阵牲口粪便的臭味。王一凤一言不发的看着她,从她知道这件事情时,王一凤连句否认都没有。她多希望王一凤告诉她,这些都是假的,你是我亲生的,你是妈妈的宝贝,别听人家胡说。可是王一凤一句辩驳都没有,就说了一句,“你是我抱来的,你想怎么样。”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除了哭闹,就是,“我要找我的妈妈。”于是王一凤不顾张远程的反对执意带她寻根来了,王一凤告诉张远程,“我当是一场赌博,如果输了,她留在了那里,我就当自己白养她一场,以后就我们俩好好过日子;如果赢了,她不愿意回去,那咱们还是吧她当闺女,好好养着防老,这样以绝后患。就跟个脓疱似的,早晚也要捅破的,与其战战兢兢的,不如趁早挤破算了。这小丫头我明白,是留不到那里的。”
到那个叫付家湾的村子时,已过了晌午。王一凤深一脚浅一脚的把她领到了一个风雨飘摇的茅屋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光着脚踩在满是鸡鸭粪便的泥泞地里扒着什么东西。绵绵细雨已经把她枯黄的头发粘贴在了脑门上,身上披着的是个化肥袋子剪开的塑料布,用两根布条子拴在一起,做成挡雨的披风,干瘪的身材,突兀的大骨架子,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灰蒙蒙罩着一层怎么也拭不掉的雾。张可看着这张干瘪枯黄的脸上有着跟自己那么相似的五官时,吃惊、厌恶、恐惧......各种复杂的情绪让一个八岁的小孩深陷害怕和绝望中。她反身抱着王一凤的大腿,压抑着哭腔,怯怯的说:“妈妈,你是我的亲妈妈,我们走吧,我以后要乖,我再也不来这里了。我好害怕,妈妈,求求你,带我离开吧。”
屋里的人听到声响,走出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妇人挺着个肚子,扯着嗓门问道,“老大,外面是谁呀。”不待小姑娘出声,王一凤扒开了抱在腿上的张可说到:“付嫂子,是我,我带你家小六回来了。”
“小六?”
“对呀,小六说要找她亲生妈妈,这不我就给你送回来了。”王一凤把藏在身后的张可拽出来往前推着。
张可一看眼前的这个妇人,面颊凹陷、形销骨立、衣衫褴褛下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好像一身所有的营养都集中在那个肚子上。灰白的头发,胡乱的扎了个髻,布满皱纹的双眼就像个枯井似的,干涸空洞,像要把人深深的看进去。
妇人看了看张可,像是看个无关的东西似的,扯了扯嘴角说:“大妹子,给了你家就是你家的了,怎么兴送回来。你是好人呐,你看这小妮跟着你们,长得不是挺好的。小六是命好啊,跟着你们享福了,你看长得多水灵啊,长得随你啊。”说完想摸摸张可的头,张可立马躲在了王一凤的身后,妇人呵呵一笑,“你丫头命好,好不容易送出去四个,就你一个送到城里的,其他的三个就跟人家家养的童养媳似的,也不知道死活啊。作孽呀,自己留的这五个就养活了大妮子和七妮子,不知道我这肚里是个丫头还是小子啊,不能再生丫头了,再生我也活不了了。我真是命苦啊,我咱就生不出个小子呐!七妮子,躲屋里干嘛,出来看看你六姐姐。”
一会才从黑呼呼的茅屋里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儿,妇人一把拽过跟前,“这是老七,5岁啦,就是不长个。”小七往妇人怀里移了移,看着张可和王一凤腼腆的笑了笑,白皙的小脸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红红的小嘴,乌黑黑的头发,毛糙糙的编了两根小辫。张可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几分的小脸,吃惊、欣喜、害怕、恐惧........那双水汪汪的大眼就那样直钩钩的看着她,那是她的妹妹,跟她长得如此好看的妹妹,心里有些软软柔柔的东西泛了出来,冷冷的又甜丝丝的,瞬间又被另一种恐惧包裹起来,如果抱走的是小七,那么留在这里的也许就是自己.......
“呀,小七长得可真漂亮。”王一凤看着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可怜儿,一下爱不释手起来,“真可爱,想天使一样。”忍不住亲了几口,心想,“要是当初要的是这个该多好。”张可看到王一凤表情,立马抱着王一凤的大腿,嚎啕了起来
“妈妈,我的好妈妈,我们走吧,我错了,我要乖乖的,我们走吧。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最爱你了,我不要在这里,我永远也不要回到这里了,妈妈我们走吧。”边哭,边把王一凤往外拉扯。
看着张可歇斯底里的哭喊,王一凤的心里也酸酸的,自己拉扯了八年的孩子,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的了。把她送回来就是为了让她段了念想,好好的跟自己过日子,目的达到了,留下糖果和二百块钱过后,也匆匆带着张可走了。
走了老远,觉得有个小小的影子跟着,王一凤回头一看,小七跌跌撞撞的跟在后面,扑哧扑哧的踹着气,看着王一凤停了下来,小七怯怯的说到,“阿姨,你的糖真好吃,你也带我走吧,我会很乖的,我会做活的,我每顿只吃那么一点点。阿姨我喜欢你,我也喜欢姐姐。”看着小七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王一凤心里有些不落忍,但是家里条件也一般,正当犹豫时,张可一把把小七推了个趔趄,“你走开,这是我妈妈,你找你妈妈去,你这个脏孩子。”说完,张可紧紧的搂着王一凤的腿,可怜兮兮的说,“妈妈,我们走吧,回去快没车了,爸爸还等着我们回去呀。我以后会很乖很乖的,我长大了挣很多很多的钱,好好孝敬你和爸爸,妈妈我们走吧,我们养不起小七的。”是啊,自己身体又不好,真的是多养不起一个孩子,狠狠心转身走了,身后传来了小七的哭喊声,“带我走吧,我会乖的,阿姨我会乖的,姐姐我会乖的。”
小七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张可的梦里经常出现,那可怜巴巴的小脸,那黑漆漆的大眼,那么可人的一个小可怜。大家都是出生在那样一个家里,自己幸运的挣脱了,小七、小七不是姐姐狠心,是我也没办法。这个家庭不可能养不了两个孩子的,小七对不起了,小七。
从付家村回来后,张可像完全变了个人,懂事、勤快、不让父母操一点心。成绩一直是全级第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早早的带上了三道杠,是整个片区人见人爱的好孩子。有时张远程不得不佩服王一凤的远见,王一凤得意的跟张远程说,“我就是让小可看看,她根本就没有退路,只可惜了小七那孩子,我还真喜欢。你别说小可那么小,心可真的是狠,眼瞅瞅的把自己的亲妹妹给推开了。”
“小可也是为了自保吧,现在这孩子多乖多听话呀,成绩还特别的好。”刚参加完张可家长会的张远程,非常自豪的笑道,“让我传授经验,你说我打字都不识几个,孩子也从来没管过,我有什么经验啊。其他家长都说我谦虚啦。”
“但,我还是觉得这孩子懂事得有点可怕了。”
“哎呀,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早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