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之茶小贱夜谈琴心剑魄》茶小贱

75、碧海青天夜夜心

　　蓬莱，塔顶。
　　高塔之上，火势大旺，熊熊火焰便如金蛇一般在塔身四处游窜，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塔身坍塌得越发快了。塔顶，巽芳公主虽在三人身旁设出结界，勉强抵挡烈火炙热不致侵袭，但三人都知道，死亡，就在眼前。
　　然而塔上的三人，都已不再在意这一切了。
　　或许并非如此。
　　沉默良久的欧阳少恭突然睁开眼睛，艰难地自怀中取出玉横，只见玉横内白光骤闪，欧阳少恭扯起嘴角，淡淡一笑，轻声道：“百里公子……已归于此……”
　　一旁依偎着他的巽芳也睁开明眸，连尹千觞也扔下酒葫芦，凑上前来，纳闷道：“这个……少恭……玉横你不是明明给晴雪了么……怎么会……难道说……”
　　欧阳少恭淡淡一笑，道：“千觞当真不记得？还是和我装傻，却忘记你在始皇陵交给我的那东西了么？”
　　尹千觞这才想起，当年欧阳少恭曾暗暗嘱咐自己，倘若能夺取玉横碎片，记得从上面掰下极小的一块，欧阳少恭将另有妙用，他在碧山从青玉坛弟子那里夺了最后一块玉横碎片后，便悄悄留下米粒大的那么一片玉横，而后在始皇陵将碎片交给雷严重塑玉横时，雷严也并无怀疑，而玉横也顺利被重塑成功。他在始皇陵临走时，趁其他人离去，将碎片交给少恭，而后再未想起此事。此时此刻，这前因后果方才串成一串，尹千觞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恍然大悟道：“所以你……你要用那碎片，是为了做个假玉横？刚才你就把那假玉横给了风晴雪？这……真有你的，是你才想得出的手段！然则你要这真玉横做什么？干么骗风晴雪？反正你的魂……也要散了……就算得了他的魂又有何用？难道你还有什么办法不成……”
　　欧阳少恭摇头道：“不愧是千觞，说得一点不错，我确是用那块碎片加以羊脂白玉，做了另一个‘玉横’……然则这块‘玉横’只能吸附魂魄，却无法存留，我在其上施了法术，任何吸入其中的其中的魂体，都将回返至我这里这块真玉横内，就是方才，百里公子魂魄已散，此刻便在此处，就在这个玉横之内。但是……呵呵……虽然我机关算尽，最终得回了我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我的魂魄之力，和百里屠苏的另一半魂魄，已不可能再重新弥合……魂魄之力已散……罢了……罢了……”
　　尹千觞皱眉道：“既如此，你为何不给晴雪妹子带走，她也好有个念想……死到临头……你还要骗人……这……”
　　欧阳少恭摇头道：“千觞有所不知，玉横内禁锢的魂魄，千万年只有黑暗虚空，实在难过之极……我怕的便是千百年来，魂魄都将束缚于其中……现下……千觞，可否再托你最后一事？在我散魂后，魂魄进入玉横，你便带这玉横前往幽都，拜见女娲，只告诉她这句话：‘当年你赐给我命魂，今日由你决定何去何从，太子长琴半魂只望就此消散于冥河之中’。帮我最后辛苦跑这一趟，可以么？”
　　尹千觞望着玉横，眉头深皱，摇头道：“不，不行，实话跟你说，你要是给了我，我就立刻拿去给我妹子，她大哥不能骗她，而且我死也不回幽都，这个主意你趁早打消了罢。”
　　欧阳少恭轻叹一口气，摇头道：“千觞当真绝情，便是我临死前这小小愿望，你也不肯相帮么……”
　　尹千觞望着他，忽然道：“我是帮不上，但这里还有一个人呢，如果她愿帮，我没话说……”
　　一旁静听的巽芳看说到了自己身上，点头微笑道：“嗯，我可以去的，只要你告诉我到哪里去找。”
　　欧阳少恭望着巽芳，缓缓道：“如此也好，只是害你我夫妻二人死不能同穴……我心里当真不安得很……”
　　巽芳微笑道：“夫君，倘使你魂归忘川，巽芳便留在忘川陪你，总之……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欧阳少恭淡淡一笑，道：“巽儿……巽儿……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听他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片刻后，只见欧阳少恭微笑瞑目，魂飞魄散，不过须臾，点点白光飞入玉横，太子长琴的两半魂魄，终究在玉横之中，化为一体。
　　大火已将冲破巽芳结界，熊熊烈焰之中，尹千觞向巽芳言明中皇山入口所在，巽芳一一记下，方向尹千觞道：“我乃蓬莱人，所以可以施法腾翔而去，只是尹公子，你当真要……”
　　尹千觞摇头道：“莫要多说，就当我替你陪少恭最后一程，也便罢了。”
　　巽芳见此，便不再坚持，微笑道：“尹公子，那么少恭这里就有劳你了。”只见她福了一福，微笑隐去。
　　尹千觞叹了一口气，缓缓躺平身体，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一道白光冲过脑际，他明白，在那里等着他的，将是无穷无尽的自由，一想到此，他的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
　　幽都，娲皇殿。
　　“所以说，太子长琴希求魂归冥河？”女娲附身的灵女，望着玉阶下的美丽女子，问道。
　　巽芳点头微笑道：“正是此意，他还说，女娲大神赐予他命魂，也当由大神您来决定他魂灵的去处。”
　　灵女许久不言，最后缓缓道：“究竟谁为魂体本身，是掌有记忆者，还是掌有命魂者，此虽千古难题，但吾身为创造生灵之神，须当一解，如此，汝便放手而行罢，吾当助汝破碎铸魂石，在那之后，汝当归回幽都，终于此地，魂自可飞赴忘川。”
　　巽芳嫣然一笑，拜道：“谢女娲大神成全。”
　　***
　　忘川，蒿里。
　　一个白衣女子缓缓自蒿丛之中，走向彼岸花盛开的忘川，在她头顶，漆黑的天幕中，无数灵魂光点汇聚成的河流，正滚滚向前，从不停留，便如这世界一般，滚滚向前，从不停留。
　　那里，是千百亿人死去的灵魂，汇成一条河流，每一颗都是一个世界，汇聚在一起，却如恒河沙一般，不可计数。
　　这世界里正是有这么多个小小的世界，每一个都完完整整、无可替代。
　　女子缓缓向前走去，她白皙的面庞仰向天空，望向那条灵魂的河流。
　　须臾，她轻轻抬起双手，自她的手心中，飞出点点光芒，那光芒慢慢飘起，片刻后便加快了速度，似乎再也不愿等待多一分一秒，齐齐向天宇飞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但相信它们的终点，正是那条河流。
　　女子仰着美丽的面庞，望着那条河，许久，许久。
　　她的脸上现出平静与安宁，那将是恒久的平静和安宁。
　　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比将自身，融入这个广大的世界，来得更加平静和安宁的了。
　　而许多人，需要寻找许多年，受过许多痛苦，方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每一个生命，最后的归宿，都将是永恒的平静与安宁。
　　***
　　又是一年的桃花开了。
　　风晴雪已经独自在这个世界里，走了十年，她还将继续走下去，不停留。
　　她会不会寂寞？当然会的，但是当她寂寞的时候，她便掏出一块白玉，自言自语和那玉说话。
　　如果你偶尔有幸听到她的自言自语，你会知道，那块玉扮演的人，叫屠苏，他很能吃，也很喜欢吃，他不太说话，但是人很好，很好很好。
　　风晴雪带着她的玉，走过很多地方。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只是一直执拗地走下去，想寻找到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
　　就像十年前，她站在娲皇殿中时，对女娲大神倔强地道：“我不管什么，我只是想和屠苏在一起，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不在了，我便要复活他。”
　　然后女娲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在她之前，来到幽都的人间女子，讲她是如何带来了一个人分成两半的魂魄，而那荒凉的魂魄，又是如何被放归忘川之中，从此获得了永远的平静和安宁的。
　　听了这个故事，风晴雪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当她再抬起头时，只见她脸上泪痕遍布，但却挂着一个非常好看的笑容，只听风晴雪道：“他已经……不在了……是么？而且再也……回不转来了……是么？”只听她接着道，“那么……我要用一生……去记住他……我要用尽我的一生……”
　　下一个瞬间，风晴雪跪倒在地，大声道：“请大神赐给我长久的生命，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我想活到时光尽头，一直活下去……一直记得他……因为只有这样……”她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一直和我一起……活下去……”
　　在那之后，风晴雪得到了她所希望的，长久的寿命，她可以离开幽都，三界任意游走，但是她将在这一世，用尽所有转世轮回，她死后，也将化为荒魂，消散一空。
　　风晴雪临离开幽都之前，她的婆婆问她：“晴雪，你为了认定之人，宁可抛弃轮回，也要铭记一生……难道你……你忘了你的志向，是成为天下第一的医者了吗？”
　　风晴雪嘻嘻一笑，道：“婆婆，我仍是医者，但是我却不知道，怎么能医好屠苏，医好我自己，所以我宁可一直走……走下去……”
　　婆婆用无神的眼睛盯着她，许久方颤颤巍巍地道：“晴雪……你还会回来么……”
　　风晴雪点点头，笑道：“当然会，等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回来。”
　　她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一晃十年过去，十年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风晴雪都是孤身一人，她北上冰原，南赴海岛，西入沙漠，东游仙山，将万里走遍，一个人，吃吃美食，看看美景，没钱了便留下来替人做些工，赚到钱再继续往前走，如果有人需要她帮忙，便出手帮上一帮，再悄悄地溜走，越远越好。
　　风晴雪从不停留，从不与人同行。
　　只有去琴川时例外，在那座江南小城里，她会有个伙伴，那人是个读书人，家里经商，算是有钱，虽然上了点年纪，但还长着一张娃娃脸，可惜酒品不太好，一喝醉了就哭。
　　那一日，他又哭了，对着风晴雪哭个不住，说还记得不那天本来说要带你们来吃烤鸡翅喝好酒的但是二姐出事了所以我们就赶紧去青玉坛了然后最好的时光就那么错过了冰块脸臭酒鬼都不在了红玉回去睡觉了襄铃也去青丘国了晴雪你十年才来看我一次这算是什么啊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了往事里记得这一切我不是说琴川不好我的家就在这里老婆孩子都在这里但是这里真的发生过太多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晴雪你好好的姑娘不能好好过日子非要这么东奔西跑……
　　风晴雪嘻嘻一笑，笑得仍然那么好看，那么开怀，她说：“兰生，或许说了你要不信的，但是我真的这么想，现下每一日，于我都是最好的一日……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还记得屠苏一天，那么屠苏就没有完全死掉，为了这，我也要坚持活下去，能活多久活多久，活成个老妖精！哈哈哈！”
　　方兰生望着风晴雪，一脸不可思议，但是又有那么点理所当然，似乎这种疯话虽然说出来吓人，但倘若是从风晴雪嘴里说出来，便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只听风晴雪又道：“所以说，我还会在这里的，兰生，我会记得你这辈子的所有事情，等你百年之后，下辈子我还来找你玩儿，到时候你就算不记得风晴雪了，可要记得冰块脸还欠你一个鬼脸啊！不能就这么放过了他！”
　　风晴雪说完后，举起酒杯，干了，虽然已经喝过许多年的酒，喝过许多种酒，但这杯酒仍然将她辣得直喘气，眼角迸出泪花，脸上却仍是一个好看的笑容，最好看的笑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