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莫问》墨瑾鸢

1、期柳

　　【哇哇哇----】婴儿的哭声不断在宅子上空回响，看护的奶娘柔声哄着，婴孩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梁上白色身影不耐的翻了个身，幽幽露出脸。青白的脸上一对乌目暗沉无神，血红的舌头红绸一般垂下，堪堪悬至婴孩鼻尖上方。婴孩一闭眼，再没了声音。奶娘纳闷的替婴孩掖好被子，出了门去。
　　于是，在屋中住了多年的另一只鬼回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只吊死鬼和一个魂魄新鲜的婴孩对视。那吊死鬼一见他，如蒙大赦的扑到他脚边【阿竹啊，我我我····一不小心把他吓死了啊怎么办···】
　　被唤作阿竹的青年扶额【你吓他做甚？】
　　吊死鬼委屈的十分真诚，险些把眼珠哭出来【他一直吵，我嫌烦，就吓吓他，谁知道···】
　　【唉···你···这可怎生是好····】阿竹一面说一面向里屋走去。
　　吊死鬼拖着他不放【阿竹你要去哪儿呀···】
　　阿竹瞥他一眼【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收拾行李，另寻住处了。】
　　吊死鬼又使劲挤眼泪【阿竹你忘了你是鬼么，收拾什么行李。】
　　阿竹叹了口气，伸手弹了下吊死鬼的脑门【出门在外，以备不时之需。】
　　吊死鬼越发凄苦了【阿竹你不要我了么···】
　　阿竹一指婴孩【那你要我同鬼差怎么说，你我同住，生了个孩子？】
　　吊死鬼只差在地上打滚【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不能走---】
　　阿竹似笑非笑瞄他一眼【难道我还要留下来，陪你把他养大成人么？】
　　【阿竹，】这下换吊死鬼扶额【你又忘了自己是鬼了么，鬼养不出人的。】
　　阿竹淡定道【随便。】
　　在他们你拉我扯之际，婴儿的魂魄一脸困倦，摇摇晃晃的爬到自己的身体里，融合了。然后，他睡着了。
　　吊死鬼无意看到这一幕，眼珠子没收的住，掉下来了，他迅速的安回去，扭头【阿竹！你看见了么!】
　　阿竹依旧特别淡定，【太好了，我不用收拾行李了。】
　　【·····骗鬼的吧！】

　　自那日之后，吊死鬼便常与婴孩亲近了，婴孩脖子上挂着个绣工精巧的荷包，以金线绣着一个萧字，想来便是姓了。偶尔听得旁人叫他聆碧少爷，吊死鬼也不放在心上，萧儿萧儿的叫人家。吊死鬼同阿竹一样都是没有名字的，自己取名阿柳。生前记忆全失，取这名只因院前种柳，院后栽竹。
　　阿柳除去青白的面色，不时吐出的舌头，还是很好看的。黑发软软耷在身后，两道远山眉裁过似的，杏仁状的眼睛。若是气色好些，不定就是哪家走丢的小公子。
　　阿竹常出去，阿柳起初嫌弃萧聆碧，说豆丁大的孩子，又不好玩。晴日时，缩在屋里阴暗的地方睡觉。天一阴，就在屋檐下扭来扭去嚷着阿竹抱。
　　不管阿柳怎么闹腾阿竹永远都淡定的惊人，时日一久，阿柳发觉还是同豆丁好玩些。时常在没人理他时逗逗他.因此，萧聆碧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阿柳。】字正腔圆。
　　再过几年，萧聆碧到了启蒙期，萧家给他请来最好的西席。萧聆碧学习的速度惊人，基本过目不忘。且一日强过一日，那西席几年后拜别的一日还连叹三声后生可畏。
　　萧聆碧渐渐长大，为人冷淡，却经常自言自语。府中下人三两成堆时，皆会提起，怪哉怪哉。可纵然萧聆碧在众人口中千般奇怪，也半分影响不到他与生俱来的光环。书香世家，天纵英才，又难得的一副好相貌，识礼仪，知进退，好教养。
　　这日，阿柳无聊到把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拔下来，再一根一根装回去。萧聆碧换了件锦袍，理了理玉冠。【阿柳，我出去一下。】阿柳有气无力长长哦了一声，又感叹【真是儿大不中留啊，和阿竹一样，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就知道往外跑。】萧聆碧失笑，摇摇头，推门出去。
　　【阿竹---】阿柳大喊一声扑上去。
　　阿竹把他扯下来【别闹。】自己坐到桌边，示意他也过来坐下。阿柳蹦着过去。阿竹扣指敲了敲桌子，其实这个动作并没多少实质性的意义，反正他也敲不到。【你知道，萧小公子这几日去做甚了么？】阿柳托着腮【不知道呢--这小子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吧，过的真快呀，再过几年他就娶妻，生子，再过些年，他就死了。】
　　阿竹对他的不靠谱视而不见。【你是吊死鬼，离不开死的地方，鬼没有记忆，但你只要想起你的死因就可以投胎转世了。】
　　阿柳趴到桌上，嘟囔【可我一点都不想记起来····】
　　【但你想出去。】阿竹一语道破。
　　【我想出去····我当然想出去！你们天天出去玩，我出不去就算了，还不告诉我你们去干什么！】阿柳气鼓鼓道。
　　【所以，萧小公子替你去寻你的死因了。】阿竹淡淡道。
　　【不可以！】阿柳脱口而出。【不是···反正就是不可以！你告诉他，不能去。】
　　【要说，你自己同他说。】阿竹起身出门去。
　　阿柳愣愣坐着，半浮半沉的光影间，却让人只觉，世间万物皆虚幻，独独他最真。

　　【阿柳。】萧聆碧关上门，四下寻找那团白色的身影，好像再唤他一声，他就会从哪里窜出来扑到他怀里。可屋里静悄悄的，莫说身影了，平日吵闹的声音也听不见。
　　一时竟不知所措。
　　【萧儿，怎么了？】熟悉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他平复下心情【阿柳，我看不见你了。】
　　一阵沉默。
　　他又试探的问了声【阿柳？】
　　传来闷闷一声【在。】
　　萧聆碧想象了下他现在的表情，笑了笑。【阿柳，为什么我看不见你？你躲起来了么？】他四岁时阿柳逗他，使了隐身术，他顿时哭的惊天动地，阿柳还没来得及藏好，就急急现身来哄他。
　　【没有···我现在，在你面前。】
　　萧聆碧又笑【别闹，我有事跟你说。】
　　【我真的，在你面前。】阿柳抬头定定看着他。
　　萧聆碧看不见。
　　【好吧，你更喜欢这种方式的话···我们坐到那边去说，好不好？】萧聆碧不自然的坐到桌边。慢慢喝了口茶，又问了声【阿柳，你在么？】
　　【嗯。】
　　得到回应，萧聆碧放下握紧的茶杯。【我知你是吊死鬼，离不开这屋子···我这几日，便是去寻你死因的，我查到···】
　　阿柳愣怔在原地，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场景，喧嚣热烈的似乎要挤开他的脑子。他紧紧捂着耳朵，心中大喊着不要说！不要说！，一时间脑海中的场景，萧聆碧的声音和心中一声高过一声的不要说交织在一起，意识一片混乱，晕了过去。

　　【哼，自耗精元，你可真能折腾。】阿竹居高临下的冷冷睨他。
　　阿柳扁嘴，一副要哭的摸样【我又不知道会这样···】
　　【这下可好，萧家小公子为了你去冥府找彼岸花了。】阿竹别开脸。
　　【阿竹！】阿柳厉声【你害他？！】
　　阿竹转过身【我可没有，只要有彼岸花，我就能帮你转世。】
　　【他是人啊，如何去得？！他会死的！】
　　阿竹不再说话，信步出去。

　　萧聆碧没有再回来，萧家几乎动用一切人脉。
　　【阿竹，去救他，去救他。】阿柳哀哀求他，阿竹不语。
　　一日夜里，萧聆碧回来了。浑身是血，毫无生气。手中紧攥着一抹艳红。
　　萧聆碧昏睡了半个月，醒来后谁问他都不说话。一个家丁来报【少爷，一个自称阿竹的公子叫小的转达，多谢。】
　　萧聆碧这才有了反应，不顾众人的劝阻，拖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门吱呀一声推开，萧聆碧干涩道【阿柳。】若是平时，阿柳定然欢叫着扑过来。若是闹别扭，阿柳便缩在梁上大喊一声我不在。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萧聆碧倚着门缓缓滑下，眼泪不断的涌出。阿柳爱哭，有时哭的久了，眼珠像在水里泡过似的，水汪汪亮晶晶的，偏生还说不得，一说，哭的更凶了。
　　【萧儿，哭甚？】阿柳说。
　　萧聆碧睁大眼，又笑了。【阿柳，我就知道的，你舍不下我的。】
　　【萧儿，我要走了。】阿柳巧笑盈盈。
　　【去哪儿呀。】萧聆碧问他。
　　【去找阿竹。】阿柳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萧儿啊，我走了，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萧聆碧闭着眼，靠在门边。

　　祠堂中伏着一女子，烛烟缭绕，檀香沁人。
　　【阿竹】阿柳身着层层白纱，如隔千层雪。
　　跪坐在蒲团上的男子淡笑【你来了。】阿竹不会笑的，任何时候。【耗尽精元化作实体，值得么？】
　　【你不该利用他，从一开始就是。】阿柳也笑，眉目间一片悲凉。【骗我这些年···莫要告诉我，只是因为这个女人。】
　　【她曾是我的妻。】阿竹的指尖拂过女子的发。
　　【你却不该害他！】悲凉散尽，余下浓浓戾气。
　　【阿柳，我委实，欠了你良多啊。】阿竹笑着拥住他。阿柳在他怀里消成一阵白光不见。【对不住，对不住。】

　　几年后，萧聆碧到了娶妻的年纪，对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传闻性子好，人也长得好。双方家里都很满意。定了个黄道吉日打算让两人成亲。
　　萧聆碧很是茫然，却随了家里的意思，娶了那家小姐。又过了两年，他的妻子生了个儿子，他起初只是应付，家人把孩子抱到他眼前的时候他愣住了【阿柳···】他颤颤接过孩子，复又莞尔【这孩子，便叫做期柳罢。】
　　------后会有期，阿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