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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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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第五天了。
张起灵坐在帐篷里擦拭着他的那柄黑金刀,那不紧不慢的模样与周遭热闹浮躁的气氛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不算特别年轻,二十六岁正值年轻力壮,上过几次战场,身上有些战功,不像十七八岁的少年稚气未脱,也不像那些老将隐隐有些怯意。蓝衫锦带,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蓝色的绸带系成发髻,垂下的绸带搭在肩头,容貌俊美看不出一般军士的草莽之气。只是他手中寒刀泛着冷光,眼神淡漠如深秋之水不可测量。
前方探马来回,整整五天,大唐两万最精锐的安西军竟攻不下一座小小的城池。而他这个安西军的副将此刻却被主帅遗留在怛罗斯河的下游,与攻城激烈的战场相距不到一百公里,和那些他连话都听不懂的大唐联军拔汗那部待在一块。
他是张家的族长,功夫极好,勇冠三军,只是此刻身上有伤罢了,不过他复原得特别快,现在已经完全不会影响到他上阵杀敌了。可心急立功的高将军却是等不到他痊愈,又忌他功高盖主,早在赤亭镇便把他给撇下,丢去充充人数的外藩联军,独自奔袭七百余里,誓要将石国王子的脑袋纳入麾下。
营地内灯影绰约,加上夜空星辰,把荒草疯长的怛罗斯河畔点缀得如诗如画。大唐是不可战胜的,再加上还有三四万的葛逻禄部雇佣兵,所以这场仗打到这一步最多让人感到一丝焦虑,却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和必胜的信念。
反正早晚都能打下来凯旋而归。只是这次要用的时间多一些罢了。
事实上,每个人都这样想,这些外来的援军各个脸上都显得轻松自在。其实,就连张起灵自己也是这样想。
“你在这里啊?”
熟悉的声音伴着晚风吹入了帐篷,张起灵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了头。只见他的族兄张海客正挑着门帘冲着他笑。他长相普通,属于扔在人群里也认不出的那一种,所以张起灵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了他的脸,唯一的特征便是他笑起来常露着一口白牙,笑得很亲切。
虽然他和自己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情谊,还不如那些九门曾一起并肩作战的人,但在外人看来,却把张海客和九门一并算作与他一个小团体。所以,他受伤缓行,张海客也不容幸免,没有了上战场立功的机会了,被安排来照顾受伤的自己。
“方才中帐传来了话,说有葡萄佳酿,让我们过去一下,九门那几位前辈也都在,我正四处找你呢。”张海客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拾起一旁的披风扔给了张起灵,“夜里露重,还靠着河。你还是披上的好,这身子才刚恢复。”
张起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很平静,“我们还在打仗,此时不宜饮酒作乐。”他一向都不爱多话,更不愿意搭理别人,显得格外认真严肃,只是张海客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不免与他待在一块的时间多一些,也敢与他说上两句。但他对张海客有很多行为与想法都无法认同,同时对方初登战场流露出的更多的是兴奋而不是紧张,这不仅让张起灵对于他那些喋喋不休的兴奋絮叨感到无比的疲倦,同时心里难免也会有些不安。
此人嗜血嗜杀,日后必成忧患。
张海客见他不去,那张笑脸立刻便松垮了下来,有些悻悻地说道,“这仗与你我也没多大关系,你还怕高将军他们打不下来那小小的怛罗斯城吗?”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便与我一同去,权当是提前庆祝凯旋。”张海客说着便上前来拉他的衣袖,但张起灵坐在那里安稳如山,那双沉静的双眸冷冷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张海客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便立刻松了手,“那……那你不去就不去吧……”
张海客出了帐篷,张起灵便将黑金刀入了鞘放在了一旁的刀架上。点点星光从张海客出去时未完全合上的帐帘外透了进来,正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同时,星光冷冷地安静地照在泥土沙砾上,那些埃末顿时变得熠熠生辉,仿佛是散落在地上的那些亮晶晶的星屑。
他不知怎么的,手不受控制般撩开了帐帘,月华星光如水般流淌在他的手上,他竟有一些微微炙热的感觉。而此刻,他不由怀念起家乡太白山,怀念那延绵不绝的雪山。
他顺手拿起那件披风,俯身钻出了帐篷。不远处的中军帐内人影晃动,他沿着怛罗斯河慢慢地走着,遥望东方,心中似有无法排遣的思绪。
出征前,按照惯例,九门之一的齐家当家为大伙儿各自算了一卦,他铁口神断算出来的多半不会错。只是马上要上战场的人一般不敢问生死,便只旁敲侧击地问问家宅。都是好卦,众人不由松了口气,轮到张起灵了,他还未张口,一旁的张海客便抢先替他问了,说是两人都是张家人问一次家宅就够了,于是笑得贼兮兮地向齐铁嘴问了张起灵的姻缘。
大伙事实上都有些好奇,毕竟他早已弱冠,而开元令男子十五便能婚配,他拖到现在实在不知是何原因。
许是他为人寡淡,没有趣味?
齐铁嘴看了一眼张起灵,若他此时反对,他断然不敢为他卜这一卦。可不知怎么的,听到张海客提到姻缘二字时,张起灵的心脏却不自觉的跳漏了一拍,然后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
那双眼睛平淡得没有任何欲望,可是齐铁嘴还是在他的注视下不自觉的有些颤抖。他摸出祖传的竹牌,让张起灵抽了一张,然后握着那竹牌闭着眼嘴里开始叽叽咕咕地念叨了起来。
我瞧见了一纸婚书,张夫人是钱塘人。叫吴邪。年二十五。
张起灵默不作声,心中把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仿佛是要嚼烂咽进肚子里去。他向来不信鬼神,对齐家的占卜术也一笑置之,最多是被旁人拉着一起凑个热闹。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张海客起的那个头开始,他的心里便有种隐隐的不可告人的期待。
吴邪。
张起灵闭上眼,缓慢地行走在营地内,刚刚结束的这段回忆反而让他愈发迷茫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交给军营,每每族里的长老为他安排婚事他都会没来由的烦躁,千方百计地回避推搪,可是齐铁嘴说出那一纸婚书上的人名时,他竟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安心的感觉。而这甚至影响到了他目前的状态——他一直都在心里默默地盘桓着这个从未谋面的人。
他也想快点结束这场战争,想要快点班师回朝。他想去江南,想去钱塘,去偷偷悄悄他那位未来的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