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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竹大夫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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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柔默默地嚼着蛋饼,她又不是皇帝的宠妃,这宫里有谁会要害她,害她又能得什么好处?她住进这宫里才几天,又能和谁结下什么梁子?
难不成是小路子输了几盘棋,心疼那五两银子,所以要痛下杀手?
这……不太可能,路子公公爱财是真,却不至于为了这个要人命,她和路子还有交情在呢。何况路公公还软磨硬泡要她的方子拿去卖钱,买卖都没谈妥,灭口也不是这个时候。
若真要论她的仇家,无尘教?陆若雪?
好像都和皇宫扯不上什么关系啊。
但是小柔不确定,二哥说,有时候人要害人,不一定非要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可能只是挡了别人的路。
该不会是韩一名吧,韩一名觉得她妨碍了太医院一颗闪亮新星的冉冉升起?说到韩大夫,倒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姑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
“梨黄的奶黄包还没拿回来呢。”
“许是路上耽搁了,咱们回来再吃也是一样的。安嬤嬤是皇上的奶娘,咱们皇上一向重孝道,奴才觉着,姑娘还是谨慎些为妙。”
小太监笑得真诚而谦卑,小柔却总觉着那笑里带着些隐藏的杀意。
“我不想去。”
“可不能任性啊,姑娘。”
小柔吃了两口,把碗筷放了下来,慢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默念了一遍心诀,身形一闪,迅雷不及掩耳地往门口的方向飞过去。
小太监的脸上一道杀光闪过。
“去不去可由不得你。”
乾正殿里正在议事,礼部侍郎和户部尚书吵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喷,两张老脸都豁出去了。
“兴办女子学,真是大伤风化,有违圣人言。”
“卢大人此言差矣,我朝正是四海升平,要大开民化,广兴儒学,除愚昧,尊圣贤……”
“自古以来,从无兴办女子学一说,女子入学后,是否要开女科举?女子是否可入朝为官?这样一来,社稷体制必会大乱,周大人可曾想过?”
裴行远事不关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思全都留在芙蓉帐暖的棠梨殿里,女子学开不开,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个人觉得还是不开的好,女子心眼太多了,不听相公的怎么办?就像小柔,如果小柔是个村里的姑娘,大字不识一个,天天追在他屁股后头,胆怯又小心地喊着相公,那该是件多么美的事。晚上,黑了灯,两人脱了光溜滚到被单里,他说从后面就从后面,说从侧面就从侧面,说三次就三次,说两次就两次,说穿薄薄的纱衣就穿薄薄的纱衣,小柔只有红着脸,任他法办的份儿。
还是不开吧,周大人加油。
周大人和卢大人还没有吵出一个结果,小路子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被高台门槛绊了一下,一只鞋飞出,落在卢大人的脚尖处。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从周卢二人转移到了大殿下小小的人影上,小路子一只脚站着,另一只套着白色罗袜的脚无措地在小腿上蹭,脸色一片死灰,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
秦子章看得有些不忍,难得没有让他滚出去跪着,沉着声音问道:“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主子,棠梨殿——失火了。”小路子说着就哭了出来,金鸡独立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滴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
棠梨殿?
裴行远只觉得一道惊雷劈了下来,也顾不得向大殿正上方的秦子章告罪,一撩朝服,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棠梨殿,他早上才从那里出来。翻墙走的时候,小太监还在园中扫落叶,墙角还有未熔的冰雪,小柔把脸藏在枕头里不肯理他。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失火?
如果小柔有事,他一定把这皇宫铲平了。
不对,小柔不可能有事。刚才周大人和卢大人还在争执呢,小柔读那么多书,一向机灵得很,怎么会有事?
裴行远从来没觉得乾正殿到棠梨宫的路这么长,他的心像被油煎了一般,噬人的疼。
裴行远赶到的时候,棠梨宫火光冲天,几十个宫女太监一趟趟往这边淋水,四下不见小柔的影子。
“竹大夫呢?”裴行远随手抓过一个,脸色铁青地吼着,几乎捏断了那人的手腕。
“不不不不知道。”
“不知道?”裴行远一用力,卡嚓一声脆响,腕骨断裂的声音。
“将军饶命,小的真不知,不过竹大夫今天——好像没有出过殿门。”
裴行远吸了一口冷气,木木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熊熊大火,捏紧铁拳,闷头冲了进去。
耳边各种声音都听不真切,木质的家什烧得噼里啪啦响,灼热的火星四溅。
如果小柔没了——他没有办法想象没有小柔的日子,秦子珂那一记铁棍扫过来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绝望过。
殿中四处都是火,床幔,纱帐,花几,全都浸在茫茫的火海里。烟熏得他眼睛酸疼,却怎么也比不上心头更痛,被野兽咬了一口似的,血肉模糊。
裴行远撕心裂肺地喊着小柔的名字,试图从角落里发现一丝的响动,可是什么都没有。
好在今天没有风,火势没有蔓延。一个时辰后,大火被扑灭,衣衫散乱的裴行远行尸走肉一般地从残破的宫殿里走了出来。
秦子章在不远处,难以置信地盯着遍地废墟,嘴唇艰难地一张一合,说不出半句话。李宝信跟了他很多年,上一次秦子章这副样子,还是在他母亲,敏贵人去的时候。
李宝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道应该先去劝哪一个。
“爷,您看这……裴将军他……”
李宝信说到一半就结巴了,裴行远的眼睛闪着野兽的光芒,一步一顿地朝他走过来,或者是朝皇上走过来,他的脚步很重,仿佛每走一下,地都要颤上一颤。
“将军您——”
话音未落,裴行远一记铁拳已经凿到了秦子章脸上,落下一个青黑的眼圈。
李宝信的口型还停留在“您”的尾音上,厚厚的嘴唇滑稽地半开着,苦恼的额纹被寒风冻成一块僵硬的雕塑,好像只要有人从后面轻轻戳一戳,整个人就会硬邦邦地倒下去一般。李总管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敢打皇上的。
主子微服私访,在江湖上惹事的时候就不多论,可是,这是在皇宫——陛下的老窝,裴将军该不会是——悲伤过度,急火攻心,脑子不清楚了吧。
跟李宝信比起来,秦子章倒是镇定不少。皇帝陛下抬起手,抹干嘴角的血迹,面无表情地看着裴行远,动了动嘴唇,不说话。
第一,他无话可说。第二,裴行远这一拳委实太狠,嘴唇一动就疼得要裂开。
火场里清理出一个太监,两个女人,三具尸体。都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其中一个和小柔的身形相差无几。
秦子章一急,推开裴行远就要过去。
裴将军哪里肯,拦着他身前不让,秦子章躲了两回,激起了裴行远的怒火,两个失去理智的人斗得难解难分,动手愈加没有分寸。裴行远已经被烟熏得一身黑,皇帝一身明晃晃的龙袍也被蹭得灰一块黑一块。
李宝信好不容易回过味来,抖动着毛茸茸的浮尘,尖着嗓子喊“护驾”,奈何两人招式太快,一干侍卫根本插不进手。
也不知打了多久,闻讯赶来的裴青山匆匆奔到棠梨宫外,君臣二人已经气喘吁吁地蹲坐在地上。
“孽子,还不快向皇上请罪!”
裴行远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爹,转过身去抱起那具焦黑的尸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秦子章急着阻拦,手抬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下。
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阻止的理由。自始至终,他都是第三个人。
阳光和煦,风却吹得毫不含糊,卷着泥沙和树叶扑在裴行远脸上。
小柔最怕冷,裴行远解下外袍,仔仔细细把怀里的人包起来,手臂紧了紧,走在空无一人的玄武大街,脚步沉稳有力。初冬的阳光在路面上拉起一道长长的影子,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他们成亲才一年,他才刚刚发现小柔的好。
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笑,眉眼弯弯,眸子清亮得像天上的星辰,嘴角有两个浅浅的笑涡。她不笑的时候,要么是花花啃坏了她最爱的一双绣鞋,要么是奶牛淘气踩塌了她的药草,要么是自己没有满足她的各种小要求,要么就是板着一张小脸儿对病人扮“父母心”,要么就是,没有吃饱。
她会嘟着小嘴,试探性地问:“大将军,听说那什么望京路上新开了个杏花楼,点心做得顶顶好。”
她总是不愿意叫他相公,有时候是“大将军”,有时候是“裴少爷”,好不容易哪天心情好,愿意叫了,也得在“相公”前面加个“裴”字。
回忆潮水一般涌入脑海,裴行远想着想着,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风沙太大,湿了他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