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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分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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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毛家诊所不远183号有一幢国民党物资局的家属楼,是独立的一幢楼房,外围用铁栅栏围着,有卫兵守门,现在卫兵已经撤去,大楼的住户除了许家还住着人,其余的都是已人去楼空了。所以四周显得异常寂静。许荣根他们一家达到183号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了,惠宝奶妈来开的门,奶妈想来是几晚没合眼的缘故,眼睛红肿着,她的身体有点发福,走楼梯很费劲。
“啊呀,总算到了,我是等了好几天,我怕惠宝等不到呀,我急是急得来,天天要到大门口去望几遍啊。”荣根挑了两个大竹筐,里面装满了乡下的土产,惠娟拉着母亲跟在后面。
荣根把担子放在楼梯口,跟着奶妈上了楼:“大小姐现在怎样啊。?”荣根有着下乡人所具有的优点,淳朴老实,他本来想解释自己一路的艰辛,上海大的让他迷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可话到嘴边他没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我看今晚最危险。不知能熬得过去吗?”到了惠宝房门口奶妈的声音压得很低。惠宝房间的灯开的很亮,一张意大利进口的白色雕花大床上的惠宝已经气如游丝了,那张精致的小脸是苍白的,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
荣婶看到这个情景,她忍不住哭着跑到惠宝的床边叫着“大小姐,大小姐,我是荣婶啊,你睁开眼看看啊,我来了呀,惠娟也来了呀”
“阿姐,我是惠娟,我们都来看你了”惠娟撕心裂肺的痛哭着。几年前惠宝来乡下疗养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许昌隆家的祖坟在离上海不远的一个江南小镇的乡下,每年清明许昌隆都会带上太太去给祖宗上坟,他家在乡下还有些田地,都是这个族亲许荣根在照料。惠宝读的是教会女中,她在学校里成绩优异,人又漂亮,又会几种外语,准备毕业后去留洋。许昌隆在物资局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他是副局长,再说做人圆滑周到,很得上司的青睐,很有可能升上正职。
国民党各个部门托他办事的人不少,他也免不了要去应酬这些官员和沪上的一些巨商名流,有时家庭聚会还会带上儿女同去,惠宝的聪颖美丽是这些官员的儿女中最突出的,那些爱巴结的下属总是变着法的让自家的儿女多接近惠宝,所以惠宝的应酬也变得越来越多,惠宝本来身体就弱,出席的宴会一多,慢慢的体力不支起来,脸色也越来越差,觉得胸闷难受,还时不时伴着咳嗽,医生检查说是肺部出了毛病,这一年也正好惠宝女中毕业,她放弃了留洋深造,在家安心养病,可总是时好时坏的。
好的时候她也去出席一些名流的聚会,她出现的时候总是会成为晚会的焦点,她优雅着美丽着也奢华着,她已经成为沪上名媛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了,可是只要连着应酬一段时间,她的病情就会反复。医生对惠宝的病给出的建议是要安心静养,最好是远离现在的生活圈。许昌隆考虑再三,想把惠宝送去乡下疗养,乡下的空气好,又安静,是个养病的地方。他在那个小镇上有一幢小洋楼,以前也就是清明时节去祭祖的时候去住住。平时没人住的时候有荣婶跟女儿惠娟看房,惠娟读过几年书,在乡下也算是个女秀才了,她长的很清秀,但性格内向,心气又极高所以不太合群,也没什么朋友。住进小洋楼后她每天除了从镇上的林寡妇那里接点绣活来贴补家用,就是埋头看些旧小说来打发日子。可她的心里一直想做个女先生。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走出这个小镇去干一番事业,可这是个遥远的梦,她到现在连小镇都没走出去过,她能去哪里呢?
惠宝的到来让惠娟的身心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转变。惠宝就像一个引路人,她把惠娟带进了一个华丽的梦里,这个梦一直影响了她以后几十年的生活。在这以前惠娟的世界就是这个小镇,在她的眼里,她住的这个普通的小洋楼已经是这个小镇最好的建筑物了,小镇上同龄的女孩子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住在泥墙木门瓦片盖成的小矮房里,她们的身体是健壮的,她们在田里挑谷子不会输给男人,她们会为一捆柴的多少跟邻居的大妈吵得昏天暗地,可看到媒婆来说媒又会娇羞得躲进房里半天不出一声。
农村人用简单的方式来解决事情,他们的语言粗俗,可那些村话却是最能一针见血的讲清楚一件事的,他们这里民风淳朴,只要你们说的事他们都会相信,他们认定了要跟你交心,会一辈子用一颗火热的心来暖着你。可惠娟却是这群人里的另类,她用好听的音色慢条斯里的说着书本上的词语,是农村人听不懂的新名词,她坚持穿自己做的布旗袍,旗袍突出了她的玲珑身材。旗袍上绣的是她喜欢的花样,她梳两条到腰际的长辫子,她在收音机里听周旋的歌,走在镇上是大妈舌根子底下的话题,是青年们眼睛里追逐着的光亮。他们知道惠娟是小镇上的一枝花,可这枝花是开在高墙深院里的,她不属于小镇上的青年,所以也没有媒婆敢上门说亲。因为她是姓许的,是许昌隆家的亲戚,惠娟也算是个农村人眼里的“名小姐”。
真正的“名小姐”许惠宝站在这个小洋楼的客厅里的时候,惠娟正好从林寡妇那里送完货回家,她踏进客厅看到的是一位美如天仙的姐姐,这个天仙姐姐的身上好像被一阵光环笼罩着,是亮丽的光环,她穿了一件粉红的绸缎旗袍。外披了一件白色狐毛披肩,她的脸就像个电影明星,时髦的烫发上别了只水钻发夹。她身材瘦弱,可是却透露出一种风情,慧娟形容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多年后她知道这是一种气质叫优雅。
“惠娟快过来见见你表姐。”荣婶招呼着,慧娟轻轻喊了声“表姐。”
“这是惠娟表妹啊?跟我差不多大吧。”惠宝坐到客厅的一个皮沙发上,她的脸是苍白的,也许是一路的辛苦,她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惠娟看见客厅里有惠宝的几只皮箱,她马上过去帮着提到了楼上的惠宝的卧室里。
“这丫头就是不爱说话,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你看她,话没几句就走了。”惠宝听见姆妈在对惠宝埋怨。
奶妈已经把楼上的卧室打扫也布置好了,慧娟帮着把皮箱的衣物拿出来挂进衣橱“阿姐的衣服真好看”慧娟对奶妈说到。
“你阿姐人漂亮,衣服肯定也漂亮了。”
“这还带了那么多书啊?”
“阿姐是才女,在上海滩大户小姐里排这个。”奶妈伸出大拇指,“唉,就是身体弱,现在得了这个病。有些东西她也看淡了许多了。以后惠娟要照顾阿姐了。”
“我会的。”
上海阿姐只是在母亲的嘴里偶尔提到过一两次,她从没想过可以那么近距离的看到她,她还要跟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对惠娟来说是个梦,但这的确是个真实的梦。慧娟理着阿姐的书,阿姐的书跟自己的是不一样的,她的书有很多是外国文字的烫金封面的小说,慧娟不知道这里写的是什么,可她知道阿姐肯定知道,还有许多的杂志,上面的人物都是漂亮摩登的美人。她觉得阿姐也是这里面出来的。阿姐的世界里是有五颜六色的光打造出来的,她是生活在一个大世界里的,她的世界是惠娟一辈子也不可能去触及的,可是越是神秘的东西,越是让人着迷。也越是想进去看个究竟。阿姐住在小洋楼里有时会在天井的躺椅里闭着眼晒太阳,惠娟会搬个小凳在某个角落绣花,她很安静,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陪在阿姐身边,是有远距离欣赏还有赤胆忠心的样子的那种方式。
有时阿姐会对她开玩笑问:是不是绣自己的嫁妆啊。惠娟涨红了脸说自己不要嫁人。“不嫁人准备做什么呢?”
“学很多东西,准备像阿姐一样?阿姐懂得真多,比我们镇上最有学问的先生懂的还多。”
惠宝看着她那张单纯的脸好奇的问她“学什么呢?”
“什么都行?那个看不懂的外国字阿姐也可以教我学。”
“学这个干什么用啊?”
“我可以看懂那本书?”
“惠娟想当女先生吧?”惠娟心里的秘密被阿姐点破,她又埋头绣起了花。
阿姐真的开始每天教惠娟学英文,那段时间惠娟很用心的学,她后来都跟阿姐能用英文简单对话了。阿姐闲暇时会跟惠娟讲一些上海滩上的趣事,还教惠宝怎样穿衣打扮,她让惠娟穿上自己的衣服,给惠娟烫了头发,还给惠娟喷法国香水。惠娟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原来的那个乡下姑娘,这活脱脱是个城里的小姐,姐妹间的话越来越多,惠宝让她知道了在小镇外有那么大一个城市,这个城市里是阿姐生活着的世界,那个地方也是惠娟向往的地方。
两个人已经形影不离了。惠宝住了有半年的时间,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要回上海了。临走时惠娟给阿姐做了几条手帕,她在手帕的边角绣了朵玫瑰花,离别的时候塞在惠宝的手里,惠宝也给惠娟留了些自己的衣物跟杂志。惠宝走了,惠娟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收音机里还是播放着周旋的歌,听在耳朵里的是阿姐在唱。阿姐送的衣服夜深人静时惠娟会穿,那些杂志已经被翻的有点旧了,惠娟这颗心是被惠宝拨动起来的,一旦跳跃的厉害了就再也不能平复下来了,这些是阿妈跟阿爹都不知道的。“奶妈,荣婶来了啊。”是惠宝低低的声音,“妈,阿姐醒了。”
几个人都挤到惠宝的床边。
“大小姐,我去给你弄点参汤去。”昏迷几天的惠宝突然清醒,奶妈意识到可能是回光反照的迹象,她拉了拉身边的荣婶,荣婶会意的跟着奶妈走出房间。
“我看还是赶快趁这档口快给大小姐洗洗擦擦,换衣服吧。”奶妈说到,荣婶也赶快去端水忙活,惠娟陪在阿姐床边,“惠娟,来,帮阿姐把柜子打开。”
惠娟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里面两只小小的雕花木盒。
“惠娟,这里是一些姐的首饰跟钱,这两个盒子都给你,也算是姐的一些留念。”
“阿姐,我不要,留着你自己用,你会好的。”惠娟带着哭腔说到。
“阿姐给你你就拿着。”奶妈拿了参汤进来,扶起惠宝喝了几口,荣婶也忙着给惠宝擦洗起来。
“奶妈,我家的这些家具你跟荣婶他们分了吧,我也用不了了,给永明也好用用。”
奶妈想着惠宝临了还能想着自己的儿子永民,她是忍不住又哭起来。“大小姐,你不能把身体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爸妈他们不知道怎样了,奶妈,如果他们有信来,你一定要告诉他们我心里明白的,我不怨他们。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惠宝的声音越来越低。
许惠宝卒于次日凌晨一点四十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