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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城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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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四十余岁,双鬓已见微霜,素色长衫罩在笔挺的身躯上,倒有几分仙风道骨。自绿莺手上接下阿诺,“你又淘气了?”
话音方落,便见对边的女子屈膝跪在地上,白色的外袍残破不堪,长发凌乱的在风中飞舞,却仍是不减一丝芳华,只是如水的眼波之中透着强烈的请求,“求神医救我朋友一命!”
薛平子一派从容,轻轻将阿诺放在地上,为他整理着衣衫,“我行医之道,向来是救一人杀一人。待你想好了,愿意以一命换一命之时再来求我吧。”
“不必想,我愿意。”
薛平子讶异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慕吟,似没有想到她会回答的这般干脆,疑惑道:“他是你的情人?”
“不是,但是他于我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我孤苦一人,便是以命换命又有何不可。”沈慕吟眼眸之中无波无澜,仿若不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
那一日,当她看着楚国皇宫之上的熊熊火舌直穿云霄,恐惧,无助,悲伤,孤独,千百种情绪袭上心头。而那个男子的到来却让她感到了一丝心安,使她有了一个依靠。虽然不知他是为何会出现,却仍愿相信,或许是他仍记挂着那未完的婚约。她再承受不起失去,与其一个人在这世间孤独苟活,倒不如换他一命。
“哈哈哈......倒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薛平子笑过,瞥向雪橇之上的赫连城,“倒是一个奇人,受了这么重的伤,竟凭着意念残喘至今。”
“我这医神谷许多年也不曾来过人了,我却是该练练手了,不然这技艺都该生疏了!”
绿莺听出了薛平子的话外之音,蹙着眉,难以置信道:“师傅!”
薛平子对绿莺的不解不予理会,拉过阿诺的小手,宠溺道:“瞧你这一身脏的,还不快去洗洗,快成小花猫了!”
阿诺咯咯笑着,一蹦一跳的随着薛平子往前走,还不时的回头冲着愣在原地的绿莺做着鬼脸。
“将他带到药房来。”
一排茅屋,药房便在最边一处,外室之中除几架医术,便是各式珍贵的药材,满满一室,书香伴着药香,沁人心扉。药房内室,正中处放置着一大木桶,赫连城赤着上身,仅着一条亵裤坐在其中,桶中药水冒着热气,赫连城的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赫连城背后之伤本应致命,孰料赫连城心脏竟照常人偏出一指,遂此伤口虽深,却并未致命。然他晕在雪地甚久,因此寒气入体,需连泡七天药浴,驱除寒气。
“前辈,他为什么还没有醒?”沈慕吟持着布巾轻轻擦拭掉赫连城额头的汗珠,已经五日了,可是赫连城却没有丝毫舒醒的迹象。
薛平子拔掉赫连城头顶上的银针,神情漠然,“他本是踏进鬼门关的人,你还妄想他能立时舒醒!”
顺手扯过木桌上的帕子擦了手,见沈慕吟一脸黯然,又道:“他体质较强,看这架势,今夜该是会醒了!”
沈慕吟原本略带失望的眼顿时充满了欣喜之色,“前辈说的可是真的?”
绿莺掀帘而进,满脸怒气,“你既然不相信我师傅,便将他抬出去好了,任他自生自灭,也省得师傅费心费力。”
自入谷之时,绿莺便是如此,满面冰霜,说话亦是明讥暗讽。沈慕吟自是不会理会。
阿诺挪着圆圆的身子,将将进屋,便听绿莺的声音,胖乎乎的小手推向绿莺,气呼呼道:“你又欺负仙子姐姐,你这个坏人。”
薛平子径自收着银针,对眼前之事恍若未见,绿莺幽怨的望了一眼薛平子,一把甩开阿诺,“仙女?我看是妖女才是!”
医神谷,温泉深处,昙花绽放,玉蝶轻舞,云蒸雾泽,润湿了女子绿色的衣衫。珍珠般的泪水滴落在水面之上,瞬间便与泉水融为一体。
那一年,家乡闹饥荒,狠心的爹爹欲将只有九岁的她卖去青楼,是师傅将他买下,带回了医神谷。然而无论她千般乖巧,万般讨好,却总是入不了那个男人的眼。
他收她为徒,教她医术,授她武功,却又将她隔在心门之外,她就如这谷中的花鸟,可有可无。而他却总是在漫漫长夜对着漫天月华静静的发呆。
她以为这只是他的性子,直到那一日,他出谷之后带回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孩,那个粉嘟嘟的婴孩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他给他取名为阿诺。
自此,她看见了那人前所未有的温柔,她嫉妒,她怨恨,相陪十年,眼见他的青丝挂上银霜,而他,却从未将她迎入心间。
药房内,赫连城已泡过一个时辰,安静的躺在竹床上任沈慕吟为他整理着衣襟。谷中只有几人,薛平子每日为赫连城施过针后,便在外间翻看医书,或摆弄药草,照顾赫连城的任务自是落在了沈慕吟的身上。初始之时,沈慕吟还有些羞赫,而现在倒也赫然,便是一心照料,希望他早日康复。
“仙子姐姐,你陪我去抓蝴蝶吧!谷中的月华蝶好漂亮的,翅膀就像翡翠一样,还闪着淡淡的光呢!”阿诺黑亮亮的眼闪着兴奋的光芒,拉着沈慕吟的衣角不住的哀求。
这几日阿诺得空便会缠着沈慕吟,而沈慕吟对这如粉团一般的孩子也是喜欢的很,将阿诺抱到腿上,摸着他软软的发丝,柔声道:“阿诺乖,哥哥马上就要醒了,慕吟姐姐要在这里守着,你乖乖睡觉,明天姐姐一定陪你去捉蝴蝶,好不好?”
阿诺在沈慕吟的怀里蹭了半晌,才不情不愿的自沈慕吟的腿上跳下,去自己的房间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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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混沌一片,无论赫连城如何努力,却都冲不破这恒古的黑暗。远方似有一处光亮,赫连城迈起沉重的脚步向那处移去。噩梦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却无法移开双眼,只得定定的望着那里。
昭华宫窗纱帘幔伴着清风摇曳,烛火灯光将这里照射的宛如白昼,高大的明黄身影端坐在那个曾让他流连了无数个夜晚的大床上,忿恨的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自你入宫以来,朕便对你宠爱有加,更是将你封为四妃之首,想不到你竟然胆敢背叛朕!”顺帝收了心神,语音平静,似是只是在陈诉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白玉地面如镜一般映照出女子绝美的面容,苍白的脸透着无奈,怨恨,却独独没有畏惧,女子拉过身旁只有五岁的孩子,深深叩首,“请陛下赐臣妾与城儿一死。”
顺帝身子前倾,轻勾女子下颚,使她仰视着他不可亵渎的容颜,话语在女子耳边轻轻响起,却似一把尖刀刺入女子的心脏,“你,朕自是饶不得。而你的那个野种,朕却不会让他死,朕只会让他活着,让他向狗一样的活着,承受你造下的罪孽。”
女子瘫软在地,看着怀中尚不明所以的孩子,恨恨道:“你好狠的心!”
“朕将他当作皇子来疼爱了五年,那么他便要用一生来偿还。”
“我与明惠本是两情相悦,若不是你强行招我入宫,又岂会如此?你将我捧上的高位,我根本就不稀罕。你自以为的百般宠爱,只会让我觉得恶心!”女子不再保持矜持,一字一句,句句如锋。
顺帝起身,拍手笑道:“好,好,你终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了,不过无妨,你的儿子会带你受过的。”
摆手唤进宫人,“赐加官!”
汉顺帝十一年,德华妃冒犯圣颜,赐死宫中。次月,明亲王赫连明惠于府中暴毙。
昔日无比繁华的昭华宫随着德华妃的陨逝而走向败落,沦为冷宫,再无趋炎附势的宫人,只有两个被皇上故意冷落年幼的皇子。
宫人冷漠,谁会在意两个落寞的皇子,残羹剩饭尚不足果腹。年幼的赫连城明白,这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让他作为野种而付出的代价,如狗一般的活着,而他却连狗都不如,狗摇首摆尾尚能讨得人的欢心,讨一餐饱饭。
那一日,赫连城饥肠辘辘的靠坐在昭华宫的宫墙下,一个如花般的宫女匆匆在他面前跑过,五年的时间,赫连城早已习惯了宫人的冷漠无情,本以不报任何希望,谁知那宫女竟折了回来。
眼眸就如同一汪清水,没有一丝杂质,“你是不是很饿呀?我这里还有几块糕点,你吃吧!”
松软的桂花糕,赫连城早已忘记了它的味道,多么想将它全部添到口中,可是他不能,咽着口水,等待出去找食物的赫连焱。那一日兄弟俩吃到了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随后几日那个小宫女便时常过来,给他们带一些吃的。
“我把这只小猫先放在这里好不好?我还有活要干,晚一点我就把抱走。如果让它乱跑的话,它会被人打死的。”小宫女哀求着,让人不忍拒绝。
这个人是第一个对他们好的人,他们又怎么会拒绝。赫连城将小宫女捡来的猫抱在怀里,一整日都不忍将它放下,怕它如雪的毛发染上杂陈。
傍晚,皇宫之中闹翻了天,只因皇上最宠爱的玉夫人的猫丢失了,那猫是皇上特地在番外为其寻来的。宫中人仰马翻,只为寻一只白猫。
当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入昭华宫,那个小宫女再不复平日里的天真,指着赫连城怀中的猫道:“娘娘,你看奴婢说的没错吧,就是这个下贱坯子偷了娘娘的猫。”
赫连城耳中轰鸣,不敢相信这是几天来一直温柔善良的那个小宫女说的话。
“哼,竟然连本宫的东西都敢偷,来人,赏他五十大板。”
“不要,娘娘饶命,五十大板会打死他,我愿替我弟弟受罚。”赫连焱跪在地上,哀声恳求。
“不用,我甘愿受罚。”十一岁的赫连城眼中充满怒火。
宫人搬来梨花木的大椅,玉夫人坐在上面理了理衣襟,娇笑道:“好一个兄弟情深,不如这样好了,每人二十五大板。”
回身对下人道:“怎么说也是皇子,你们可轻着些,万万别给打死了!”
板子几下下来,二人的裤子便已渗出了血丝,赫连城咬着牙,一声未哼,冷汗顺着额头滴落,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剜进肉中,却没有丝毫感觉。
他恨,恨母妃的背叛,使他沦为野种,猪狗不如。恨小宫女的背叛,让他不再相信人间有善。
小宫女立在玉夫人身后,谄笑道:“娘娘心里不快了几日,这一下可高兴了?”
玉夫人兴致勃勃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就属你鬼主意多,竟然想出这么个主意逗本宫开心。”
画面突转,十四岁的赫连城随着大军远赴边疆,瘦弱的他却掉了队伍。几日的奔波早已疲惫不堪,饿的奄奄一息的他如同一条死狗一般躺在道路中央,路过之人不是视而不见,便是一脚将他踢开。他不想死,赫连焱毕竟是顺帝的儿子,已经被顺帝认可,开始帮着处理一些朝中事务。他还记得与赫连焱的约定,定要建立军功,拥有军权,使二人登上权力的巅峰,让所有背叛,有负于他们的人都付出代价。
马蹄轻响,五六岁的女孩迈着小小的步伐移到他的身边,对身后十一二岁的少年兴奋道:“赫哥哥,你快来看呀,这个人在睁着眼睛睡觉呢!”
少年好奇的看了一眼赫连城,解释道:“他不是在睡觉,只不过是躺在那里而已,可能是饿了吧!”
赫连城一动不动,一双眼却似利剑一般,恨不得戳穿眼前的人。
小女孩蹲下身,粉嫩的好似一个陶瓷娃娃,“大哥哥,你是饿了吗?我这里有芝麻大饼哦,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吃?”
赫连城别过脸,不再理会小女孩的逗弄,他的心早已不相信任何人,谁会好心的去帮助一个陌生人。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给你饼吃。”小女孩晃着手中已被她咬了一口的芝麻大饼,歪头笑道。
赫连城闭了眼,不再理会面前的二人,小女孩有些泄气。少年宠溺摸着女孩的头,催促道:“吟儿,我们快走吧,不然他们就追上来了,那我们就去不了集音佳汇了”
小女孩将芝麻大饼塞到赫连城的手中,扬唇一笑,已见日后绝色,“那大哥哥要记住我的名字哦,我叫沈慕吟!”
啼声渐远,赫连城依旧那般躺在地上,杂草落叶布在他的发间,曾经他也是那般天真无忧。而今却如同一条死狗。
“哈哈哈......”悲至最深,化为狂笑,饼屑自口中喷出,几年来第一次泪水滑出眼角。那个使他落泪的幼小身影已悄然住在心间,只是他从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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睫毛微颤,沈慕吟激动不已,轻声唤道:“连城......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