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痴（短篇集）》季无云

10、隔世观澜

　　【简介】她折腾出那么多事情，于他的眼中，却早已隔了一世之遥。

　　出嫁的前一晚，忘忧特意穿起红嫁衣去了趟城西的花海，那里住着她心心念念的人，不过很可惜是，她即将嫁的人不是他。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坐在角楼上弹着古琴，白衣飘然，当真赏心悦目……如果能一直忍受那粗糙的琴声的话。

　　她盯着他，心想这人有什么好？

　　脾气很坏，整天板着脸，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冷气，除了长得好看一些之外，有什么优点？

　　忘忧的性子本来就直，索性就全说了出来，带着一丝恶意的报复：“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不会给你带吃的，也不必忍受你。”

　　他停下手中的琴，抬起眼眸来看她。

　　忘忧轻轻一笑：“我要成亲了。”

　　他看着她，始终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出了一些不对劲。角楼下的灯火依然璀璨，车水马龙，却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寂静来，所有的东西都——

　　静止了！

　　心中原本的得意，已经尽数变作慌乱。

　　她怎么能忘了？就算他看起来再像一个普通人，他依然是这个花海中衍生出的魔物，众生蝼蚁在他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一）宿命的相逢

　　皇城以西的地方有片花海，风姿瑰丽，仿若仙境，但忘忧从不敢靠近那里一步。据说花海里面困着无数魔物，凶狠残暴，会把闯入者生吞活剥了去。

　　可是有一天睁开眼睛，忘忧却发现，她正置身在无边无际的花海中，四周安静到苍凉。

　　几只狰狞丑陋的怪物紧紧盯着她，瞳孔冰冷而泛着绿光，想将她瓜分而食。

　　“救……”

　　她恐惧地睁大眼睛，浑身僵硬，所有的声音卡在了喉咙中。

　　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将她撕裂，这时，一抹白影闪电般掠了过来，将那几只怪物立毙掌下，化作飞灰。而她只来得及看到被风扬起的衣摆，还有那双清冷如冰的眼睛。

　　忘忧想道谢，他却冷冷绕过她，声音冷冽无波：“立刻离开这里。”

　　说完，他转身就走。

　　她追上去：“那你呢？”

　　他停下脚步，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我住在这里。”

　　“可，可是……这里都是怪物！”

　　“我也是。”

　　什，什么？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他也是怪物？但他和人类毫无差别，长得又那么好看，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花海之外，一群侍卫在周围急急搜索，一见到忘忧出来，三两步走上前：“公主，你怎么会闯入花海？陛下非常着急！”

　　忘忧摇了摇头，是啊，她怎么进去的？她只记得自己在寝宫睡觉，怎么一睁眼，就到了花海中呢？

　　想起花海中的那个男子，她鬼使神差地回头去看，天地相接的地方，一抹白影伫立。可再一眨眼，白影消失了，只余风吹过后摇曳颤抖的花丛，寂寥，空落。

　　她揉了揉眼睛，幻觉吗？

　　宫殿中灯火通明，婢女们的目光躲闪又恐惧，连在为她洗浴时，手都是颤抖的。

　　又是这样……

　　明明她刚劫后余生，却无一人安慰。

　　他们都怕她！

　　这种情况，好像是从八岁那年的大火开始的。

　　也不知怎么失了火，熊熊烈火叫嚣吞噬了整座朝华宫殿。偏偏那晚，几个宫门都被锁得死死的，似乎要把整个宫殿的人都困死在里面。

　　救火的人姗姗来迟，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位年幼的公主，怕是要夭折了，忍不住扼腕叹息。

　　可事实却是，大火焚毁了一切，却独独剩下公主，完好无伤。

　　而在那天之后，宫里的人，看她的眼神就变得又惊又惧。

　　——这可笑，又毫无道理！

　　（二）他的王国

　　在皇宫中百无聊赖，忘忧又想起了花海中的那个男人，她忘不了那双清冷幽深的眼睛。

　　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她再次溜进了花海中。

　　但在踏入的瞬间，她就清醒了过来，四周怪物睁着森绿的眼睛，对她虎视眈眈，却仿佛忌讳着什么一样，不敢靠近分毫。

　　察觉这一点的忘忧，惶恐也兴奋着，脚步不停地朝花海的深处走去。

　　没过一会儿，一座城镇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华灯初上，人来人往，与外面的城镇并无差别。后来忘忧才知道，这里只是他造出的一个幻境而已——

　　他一个人的王国

　　忘忧正在寻思怎么找他，就见他穿过人群向她走来，白衣如仙，神色冷寂，与周围的繁华喧闹格格不入，寂寞得让人心疼。

　　他睨着她，语气不太好：“你又来做什么？”

　　“随便逛逛。”

　　“离开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忘忧迈步追了上去：“我不走！这里和外面的城镇有什么分别？”

　　他看都不看她，冷冷说：“你忘了上次？”

　　“怪物不都被你杀了吗？我跟着你很安全！”

　　“……”

　　见他又试图甩掉她，她急忙拽住了他宽大的袖口：“我叫忘忧，你呢？”

　　他瞥了她一眼：“……清寒。”

　　他放慢了脚步，没有再甩掉她。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了很多地方，一条街又一条街，湖畔，还有草地等等。他不曾停下脚步，似乎那个目的地永远都不会到达。

　　忘忧一路上的话都很多，清寒不理她，她就自言自语。很多时候，她都以为他没在听，可偶尔他又会回复几个字。比如——

　　“你要去哪儿？走了这么久，你是找不到路了吗？”

　　“跟你无关。”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拽住他的衣裳不想动弹了：“能不能不走了？我脚疼。”

　　他缓缓转过身，看了她一眼，阔袖一甩，通往皇宫的出口瞬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意思不言而喻。

　　月上中天，时辰已经不早了。

　　“那我走了。”

　　“嗯。”

　　她走了一些距离，又回过头来，冲他挥了挥手：“我明天再来。”

　　她的话音刚落，他的神色就变得复杂起来，像是惆怅，又像是眷念。然而仅仅一瞬，又尽数化作冷硬，他不带丝毫感情地说：“不，不要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三）神的陨落

　　从来没有谁对她这般恶言相向过，她感觉受到了侮辱，憋气了好些日子。

　　到后来她才恍然明白，她生气并不是因为那句“不想看到你”，而是因为，即使他的态度那么恶劣，她却还对他有着憧憬——出于某种异样的情愫。

　　有一天，她偶然提到了花海，老嬷嬷笑着告诉她：“花海其实是一个阵法。”

　　“阵法？”

　　老嬷嬷点了头，给她讲起了一个传说。

　　花海的阵法源自神的陨落。

　　那是这片土地的神祇，冷漠疏离，绝情绝爱。可是有一天，神祇突然识得了七情六欲，爱上了凡间的公主。但神是不能有情的！

　　这番变故，触怒了上天。天降灾厄于大地，瘟疫传播，魔物横行……一时间，民不聊生，哀怨四起。没有人敢去怨恨神，于是公主便成了所有人仇恨泄愤的对象，千夫所指。

　　群臣进谏，要求将公主处死，以泄天怨。就在这个时候，神祇护下了心爱的公主。而为了平息天怒，给人们一个交代，神祇以身为祭，接受了天罚……

　　天火焚身，雷霆万钧。整整一百零八天，神祇终于陨落，化为了一缕青烟，消失在了西山坡。后来那个地方，便凭空生出了花海来，也将所有的魔物困在了其中。

　　花开花谢花满天，凄迷温柔得令人窒息。花海无时无刻地守护着这个半岛国家的西面，抵御入侵的外敌。但同时，也把国家与外界隔绝，彻底成为了笼中鸟。

　　时光如梭，恍然已经是几百年后了。

　　忘忧想，那个神真可怜！明明是无所不能，却注定不能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她扯了扯唇角，心底猛地抽痛了一下，有一瞬间无法呼吸。

　　她想起清寒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一个想法偷偷浮上了水面——难道，他就是那可怜鬼吗？但神不是化作青烟了吗？

　　心里有了疑问，其他的事情仿佛就不太重要了，比如上次清寒的恶言恶语。亦或者说，她是在给自己搭台阶下。

　　她寻思着再见他一面。

　　这一次，她刚踏入花海一步，清寒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风卷起他的衣摆，如水波浮动的白莲，清雅绝世。他的神色不悦……还有些无奈。

　　“为什么我一进来你就知道。难道你真的是神？”

　　“我告诉过你，我是魔，与上次想把你吃下肚的魔物，一个样。”

　　但这句话却没有吓到她，忘忧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说道：“那你化个原形给我看看？”她怎么都不相信眼前的男人是魔物，她的论调毫无根据——魔物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呢？

　　“……”

　　清寒瞥了她一眼，不再理会她。

　　他走到一处树旁坐下，接过风中飘落的树叶放到唇边吹响，悠扬的曲调，如同他的人一般清冷孤寂。

　　明明他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忘忧却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若眼前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魂魄，随时都可能化作一缕白烟，散在风中。

　　忘忧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试探着问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出去，这里多无聊，什么都没有。”

　　他没搭理她。

　　她继续说：“其实你是盼望我来的吧？不然你怎么出现得那么及时！”

　　他还是没搭理她。

　　她有些生气，郁闷道：“我走了！”

　　他缓缓抬起眸看她，神色松动了一些，似乎极其认同她的这句话，而他的回答也是老样子，听起来很不近人情：“嗯，以后别来了。”

　　忘忧望着他如同刀削坚毅的侧脸，突然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他就希望有人陪着，不然为什么忍受她那么久呢？但他口上却说不想再看到她……寂寞又矛盾，冷硬又讨厌。

　　（四）为你倾心

　　不知是何种原因，自那日忘忧从花海中回来后，就夜夜被梦魇缠绕。她梦到一些不可思议的情节，似乎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破土而出。

　　可每每大汗淋漓地惊醒，却忘记了自己梦见了什么。

　　忘忧大病了一场。

　　这场病惊动了皇帝，立刻赐了好些珍贵药材下来，又下了旨让整个太医院随时待命。老太医诊断了之后，只说是：“公主殿下是被魇住了。”皇帝皱着眉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赐了好些珍贵的药材下来。

　　这一病，忘忧才稍稍消停了下来，好几个月没去过花海。而纠缠她的噩梦还在继续，后来，她再次梦见了八岁那年的大火。

　　与以前不同的是，醒来后，她并没有忘记梦中的一切，反而陆续想起了某些被遗忘在脑海深处的细节。

　　比如，大火来临之际，众宫人各自逃命，无人再去管她的死活。比如，当发现宫门被锁死的时候，宫人们怨恨恶毒的眼神，好像她就是罪魁祸首，要将她生吞活剐。再比如，当房梁轰然倒塌下来的时候，温柔保护她的那些花瓣……和花海中所看到的一模一样，淡粉色的，花瓣尖上带了点点如血的朱红。

　　脑中有条看不见的线，隐隐把什么联系到了一起。

　　忘忧满肚子都是疑问，只好瞒着宫中的奴才们，偷偷摸摸地到了花海。

　　轻轻抚过花瓣，花瓣似有灵性一般，随着风围绕着她飘舞旋转。她仔细观察了那些花瓣，果然和梦中的一模一样。

　　“清寒，你在吗？”

　　她在原地等了许久，又说：“清寒，我知道你在的！你不见我，我就不走了！”

　　风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随后白烟掠过，在她的面前慢慢凝聚成了一个人形，从透明到实体。

　　忘忧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八岁那年朝华宫中的大火，是你救了我吗？”

　　“是我。”他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你为什么要救我？”

　　“顺手。”

　　于是，她作出了一个大胆的推论：“皇宫的人觉得，我被一个魔物救了，所以他们才怕我，是这样吗？”顿了顿，她又说：“为什么他们不能将此当作上天的眷顾呢？”

　　他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显得有些讽刺。

　　过了会儿，她听他说：“上天无情，不会眷顾你的。”

　　“所以眷顾我的只有你。”

　　这句话说得有些暧昧，他察觉到了她情绪有些不对劲，皱着眉刚想说点什么拉回她歪曲的思绪，就听她说：“那你救了我，是不是想要我长大以后，以身相许？”

　　她望着他，眸色含羞，却那么炙热，仿佛可以融化一切：“我下个月就及笄了。”

　　（五）无趣的木头

　　木头！木头！真是个木头！

　　她都说得那么明显了，他居然还若尤其是地点了点头：“及笄了就可以嫁人了。”

　　“重点是前一句话！”她强调：“前一句！”

　　清寒看着她好一会儿，认真地说：“你想嫁给我？不行，你可以嫁给任何人，除了我之外。”

　　“我想嫁给喜欢的人。”

　　他不说话了。

　　被拒绝后，忘忧恼羞成怒了一阵子后，还是照样往花海跑。他冷漠，她没脸没皮，在她看来两人根本是天生一对。

　　有一点很奇怪，清寒拒绝了她，态度却比以往好了不少。于是她打蛇随棍上，去花海的次数更多了。

　　每次来，她都会捎些东西进来，比如时下流行的玩意儿，糕点吃食等。最开始，她只是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给清寒分享，慢慢地，变成了照顾他的喜好。知道他闲来无聊，又喜欢音律，便把御赐的古琴送给了他。

　　每次看到清寒接受她赠送的东西，浅浅品尝或是随手试玩，她心中都充斥着一种满足感，欣喜到无以复加。

　　她想，再冷的冰都会融化的，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

　　可渐渐的，忘忧又有了新的困扰。

　　随着她出入花海，宫殿中的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怪异，有一天，她落了东西在宫中，去而复返，听见了奴婢们的闲言碎语。方才知道，宫中的人，认为公主爱上了十恶不赦的魔鬼，声名狼藉。

　　忘忧当即就勃然大怒：“主子的事是岂是你们可以妄议的！拖下去杖责一百！”

　　她心里窝了一团火，无处发放，她怒气冲冲地来到花海，满肚子的不快，却在见到他的瞬间，烟消云散。

　　夜色如水，灯影绰绰。

　　他坐在小舟头上，弹着她送的古琴，白衣飘然，仿佛画中仙人。

　　她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按住了琴弦，不让他继续：“为什么你吹叶子吹得那么好，弹琴却惨不忍听呢？”

　　“我不是万能的。”

　　说着，他居然笑了笑，霎时如云破月来，竟让她看呆了去。

　　她突然想到，要是她能把清寒从花海中带出来，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毕竟，像他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任是谁，也不会把他和魔鬼联系到一起。

　　她措辞了一下，拐弯抹角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日日面对相同的景色，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

　　“世故人心常变迁，面对永远不变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来找你，你也觉得很高兴，不是吗？”她努力说服他：“要是我以后成亲了，就不能随意来这里了。你跟我一起离开吧！”

　　忘忧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为着他即将说出口的话，紧张着，期盼着。

　　可是他再次拒绝了她，将她所有的甜蜜心事踩到了脚底下。

　　他说——

　　“我已经活了几千年，而你数十载的寿命，在我看来不过眨眼尘埃。一粒尘埃，又怎能让我期待？如果你活得足够长久，就会发现，地老天荒不过时间，儿女之情不过枉然。而我，是不需要这种东西的。”

　　一盆冷水浇下，透心凉。

　　（六）晚宴

　　后来的大半年里，忘忧再也没见过清寒了，直到中秋那天，皇宫举办了赏月晚宴，而地点就定在了花海的周围。

　　花海虽是禁地，景致确是一等一的美丽。而这处禁地被传得神乎其神，大家都会有些好奇，况且只要不踏入花海，外面是绝对安全的。

　　前来晚宴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同龄少年公子和少女们。忘忧长年没什么玩伴，自是欢喜，同他们一道聊天，行酒令。

　　不知是谁认出了她的身份，众人的脸色都变了，没一会儿就借机告退。

　　渐渐的，忘忧身边的人只余下了一个少年。

　　他身长玉立，眸若晨星。

　　忘忧撑着头，饶有兴趣地问他：“你为什么不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为何要走？”少年微微一笑：“公主，我是少陵。”

　　“其他人惧我如蛇蝎，你却好大的胆子。”

　　她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花海，清寒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白衣胜雪，如同千年万年都不曾变过。手抖了下，酒杯倾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他却消失了。

　　“少陵，你刚刚看见他了吗？”

　　“他是谁？”

　　“他……”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忘忧转身看去，只见几个人正被花海中闯出的怪物扑倒在地，尖利狰狞的牙齿将他们撕裂成了碎片，咀嚼吃下，血腥残忍。

　　晚宴顿时乱成了一片，众人惊叫着奔走，唯有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陵见此拉了她一把：“公主，得罪了，快离开！”

　　她一把甩开了他，径直朝那几个怪物走去，众人都惊呆了。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怪物，都在她面前化作了飞灰，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清寒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脸色很难看：“你在做什么？”

　　“你果然不会让我死。”

　　“是。”

　　“那他们呢，怪物不是被困在了花海中吗，为什么今天跑了出来？”她质问。

　　他睨了她一眼，嗤笑出声，大概觉得她很可笑：“扰我清静，还不许我给他们一些惩罚吗？”

　　忘忧顿时如坠冰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她一直以为，就算他是个魔鬼，也是个善良的魔鬼。

　　“你对我的无聊期许，并不能改变我也是个魔物的事实。不要再见了，公主，我早就告诉过你。”

　　这天晚上，她在寝宫中坐了一夜，清酒一杯接一杯下肚，借酒浇愁。没有人敢来劝她，在目睹花海边那一幕之后，众人更惧她如蛇蝎，把她定义为与魔鬼为伍的人。

　　不得不说，少陵让她很意外的，他不仅待她如常，向她表达了爱意，甚至还请皇帝赐了婚。

　　忘忧没有拒绝，于是圣旨很快就颁了下来，并把成婚之日定在了年后。

　　她想得很明白了，人魔殊途，不如干脆一点，忘了他。

　　听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很艰难。她不让自己去想念他，可关于他的笑，他的冷，他的寂寞和矛盾，却更清楚地浮现在她眼前，让她无可遁逃。

　　有好几次，她都走到了花海边，彷徨许久，还是没有再踏入一步。

　　他一定知道她来了，却没有任何表示，这点她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她总喜欢自讨没趣呢？

　　（七）流年清寒

　　转眼就到了成婚的前日，忘忧换上凤冠霞帔，去跟他告别，希望和他好好说一会儿话。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因为当看见他一脸清冷，似乎什么事都不能撕裂他的平静时，她突然觉得怒不可抑，一句句恶劣的话就脱口而出了。

　　她没想到，她真的成功了。

　　他不高兴了，她能感觉到！

　　角楼下的繁华街景，在静止了一刻后，骤然消失。四周变得光秃秃的，天地间，只余他们两人。

　　“你生气了。”

　　她有些得意，也紧张无措。

　　她是公主，万千殊荣，从没有哪一刻这么卑微过——因为只要他一句话，她就可以立刻悔婚……即使他不愿和她成亲，即使永远住在花海中与魔物为伴。

　　清寒没有说话，唇角却渐渐勾了起来，漾出一个很温柔的笑来，有些释然，更多的她就看不懂了。

　　“忘忧，”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你有了归宿，我很高兴。”

　　这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怔住。

　　“走吧，我送你出去。”

　　“不用！”

　　忘忧恼羞成怒，转身就走，却下意识地放慢速度，让他跟在了后面。

　　——她真是无药可救了！

　　天地间一片静谧，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走到出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又说：“明天我会送你新婚贺礼，然后离开这里。”

　　“去哪儿？”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忘忧没有多问，她情绪已经到了最低点。

　　回去后，看着一片红艳艳的宫闱，眼中什么东西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般，落了下来。

　　翌日的婚礼，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犹如提线木偶。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脑子里不断回响着一句话——

　　他完全不在乎，他祝福她，还说要送她贺礼！

　　坐在新房中，她心烦意乱地撤掉头上红纱，独自喝起酒来。

　　门外突然躁动了起来，传来了惊呼：“起火了，起火了！”

　　忘忧的心底莫名爬满了寒意，猛地打开门冲了出去，然后呆呆站在院中，看着起火的方向。那是……花海的位置。

　　她尖叫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朝花海拼命奔去。没有人拦她，路上她碰见了皇帝和参加婚礼的官员，他们脸上的表情愉悦，与她的狼狈截然不同，包括那个曾经浅笑吟吟的少陵。

　　皇帝负手而立，笑道：“花海这次会烧得一干二净，通往外界的路终于打开了。这都是皇儿你的功劳！”

　　“我……我的功劳？”

　　“他神通广大，朕等凡人奈何不了他。火，自然是他自己点的。皇儿，他守了你几百年，如今你成婚，他余愿已了，还苟延残喘做什么？”

　　曾以为，神祇早已死得干干净净了，几百年过去了，皇室中有人渐渐大胆，想要将公主这个祸害灭口，才有了朝华宫大火那一出。然而那时，神祇却出现了，护下了公主。

　　他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有人出了个主意——将公主送进花海，试探他的反应。

　　“皇儿，你们的感情可歌可泣，但天理不容，又有什么办法？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花瓣在火光中片片飞舞，惊心动魄的美渐渐走向殆尽。

　　忘忧无法思考，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向那一片凄美的火海中。而在这一瞬间，被强行遗忘的往事，如山洪暴发，疯狂地挤入了脑海中……

　　（八）有缘无分

　　关于神祇的传说是真的，而后续故事是——神陨落之前，给公主身上施加了一个法术，逆天而行，给了她一个新生。可因为神力受损，让公主受到了影响，整整沉睡了几百年。而在十五年前，她才醒过来，如每一个新生的婴儿。

　　那个公主的名字，叫作忘忧。

　　她是冷宫弃妃所生，从小受尽冷眼和委屈。只有他把她视作珍宝。那人看起来冷漠疏离，却有着最细腻的心思。从不轻易言爱，却默默地把所有扛在肩上，为她铺了一条光明大道。

　　她一直怨他太淡漠，不够在意她，却不想，最无情的其实是自己——她居然不止一次试图忘记了他，留他一个人在花海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他人的眼中，她是祸害，还是一个睡了几百年早就该死的怪物。

　　八岁那年的大火，并不是意外，她没有死才是意外！被清寒所救后，皇室终于收敛。而现在的皇帝不是她的父皇，是不知小她多少辈的皇室子孙。

　　还有清寒……是真的希望她找到归宿，忘了他，开始一段新生活。

　　他的冷漠从来都是因为关心，他的拒绝从来都是因为温柔，她却从来没有看透过，还一味地激怒他，伤害他。

　　火苗无意伤害她，她走到哪里，便退让到哪里。

　　忘忧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一片火海中乱转，哽咽出声：“清寒……”

　　突然间，一把大力把她掀飞出了火海，稳稳落在地上。那人站在她的身边，微微俯身，像是想擦干她的眼泪，手却顿在了半空。

　　“清寒，开什么玩笑，这就是你的所谓贺礼吗？”

　　他看着她，嗤笑了一声：“收起你不必的担心，我只是给你们打开通道，然后离开，并不会……怎么样。”

　　“你骗我！”

　　他站在那里，白衣映衬着冲天火光，似乎随时都会消融。

　　忘忧恨极了他这副模样，仿佛自身安危根本不值一提，就算下一刻会死，他也毫不在乎。

　　“你骗我！”她咬牙切齿：“我都想起来了，花海根本是你以身镇魔的幻境，花海烧了，你还怎么活？”

　　他看着她，不说话。

　　火烧花海不是他的报复，真的是一个贺礼，唯一失算就是她恢复了记忆。数百年过去，最后的神力就快消散了，中秋晚宴那一次，怪物就撕开了封印逃了出去……他已经无力继续镇守花海了。

　　所幸并无遗憾，他活得足够久了，她也找到了归宿。

　　“清寒，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忘忧扑上去，想要抓住他的手，没想到却从他的身体中穿过。他轻轻笑了，少有的温柔：“你回去吧。”

　　曾几何时，她激怒他，想撕裂他的平静。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在那双清冷的眼眸中找到一丝悲痛，却发现更痛的是自己。

　　她拼命地摇头。

　　不能在一起，只能以冷漠拒绝你。不能在一起，只好用微笑祝福你……

　　花海中的火越来越大，清寒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隐隐有了消散之意。他不再搭理她，挥手就将她从花海中扔了出去，冲天火势淹没了他最后的身影，至此诀别。

　　忘忧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曾说，他是罪无可赦的魔，做错了事，让生灵涂炭。她很好奇地问为什么，有没有后悔吗？

　　她永远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温柔得不可思议，寂寞的让人心疼。

　　然后他摇头说：永不悔。

　　（九）隔世观澜

　　忘忧再次醒过来时，处身于冷宫外的溪水边，阳光温淡，在林间洒下点点碎金，美好如梦境。

　　这里的一切似曾相识，如同几百年前一样。还来不及多想，便看见一个白衣男子出现在不远处，眉目如画，冷漠疏离，不落凡尘。

　　熟悉的身影划伤了她的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撕裂的缝隙中狂涌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她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他回头问她：“跟着我做什么？”

　　忘忧清楚地记得，这是初见清寒时的情景。

　　她还记得，当时她厚着脸皮一直跟着他不肯离开，直到他不耐烦地问她：“你究竟要跟多久？”她笑嘻嘻地回答说：“一辈子。”

　　忘忧凝视着他，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下一刻，她猛地转身，朝着反方向仓皇逃离。

　　他说过，就算再来一次，他的选择还是一样，并且永远都不会后悔。

　　可是她会！

　　如果结局是以他孤独数百年，最后魂飞魄散为收尾的话……那么，她宁可不要相遇，不要惹他倾心。

　　她只想作为一个他永远不认识的人，退出他的记忆，然后以她自己的方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继续爱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