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自传》艾米亚瑟

1、瞒天过海

　　“喵呜”细柔的猫叫声，隔着描金纱帐传进我的耳朵。

　　我缓缓睁开眼帘，模模糊糊看见床顶承尘上镶金的龙纹，慢慢又阖上眼睛，纵容自己沉入黑暗。
　　“喵呜”又是一声轻细但清晰的呼唤。

　　“梨花”我嘟哝着，没有睁眼，只懒懒伸出一只琼脂玉般的嫩白手臂，修长指尖摸索着挑起纱帐一角。

　　感觉到小东西跃了上来，嗅探着帐内气息，很快便依偎着我的腰侧蜷身躺下了，轻轻地呼吸。

　　我仍旧闭着眼睛，伸手柔柔抚摸着身侧那柔软温暖的小身体，缓缓勾起了嘴角。

　　静谧的清晨，空气中静静流转的，是赤裸裸的悲伤。

　　睡着了，竟然是沉沉的一觉，无梦，竟是这半月来唯一的熟睡。再朦胧醒来时，觉察帐外已有人来回走动，小声说话。

　　我睁开眼睛，入眼的还是帐顶的飞龙在天。

　　转头望向身侧，空荡荡的半边床榻，一只半大不小的狸花猫，脑袋扎在我腰间，还在熟睡的小身体伴着规律的呼吸微微起伏。

　　“钟灵”我习惯性地张嘴轻唤，声音却沙哑，伴着喉咙的干涩刺痛。

　　“殿下醒了？”帐外传来的并不是我那贴身侍女钟灵的欢快声音，音色显然要沉静厚重许多，男人的声音。

　　我忽然便清醒了，坐起身，理了理身上薄衫，清了清嗓子。

　　“斯年，你进来吧，伺候本本王起身。”

　　隔着床前纱帐，隐约瞧见有人影绕过壁纱橱，走近了。

　　流云般的纱帐被一双灵巧熟练的手挽起，左右勾在了床侧。未待我留神，梨花“咻”得一声便窜下了床，跃过窗台，瞬间没了踪影。

　　我坐在床沿，双手撑在身旁，仰起头，看向那双手的主人。

　　清秀恬静的脸，线条一如寻常的柔和。修长挺拔的身体，在我面前缓缓蹲下，温暖的手轻轻托起我微凉的足，套上鞋袜。

　　“请殿下至内室沐浴更衣。”斯年站起身，伸手搀扶住我。

　　我没有说话，冰凉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怜惜地抚上他略显苍白的脸庞。斯年终于直视向我，却只是给了我一个安心的微笑。我却更加确定，此刻他心底的悲痛，绝不会亚于我。

　　沐浴过后，我全身赤裸地立在浴桶旁边，未成熟的少女的身体像具木偶一般，任由斯年用软巾将我包裹，为我擦干身上水迹。我没有遮掩，更没有躲闪，就仿佛这身体早已不是我的，早已没有了任何感觉。

　　“委屈殿下了。”从进了内室以后便一直沉默着为我洗浴的斯年，忽然轻轻开口说道。

　　“嗯？”我回过神，看见他手捧一卷雪白棉纱，温柔地看着我的脸。

　　“哦没有关系。缠紧些，今儿是大日子，别叫人看出了端倪才是。”我故作轻松，将双臂举过头顶。

　　“是。”斯年轻弯起嘴角，恭敬地微微倾身。

　　裹胸布还未缠上身，但我的心已然快被挤碎了，强忍住哭泣的冲动。

　　是怎样的隐忍，他才能那样浅笑着直视我这张脸庞这具身体，这张本该激起他无限哀痛的脸，这具与他习惯中截然不同的身体。

　　我举着手臂，任由他小心轻柔却结实有力地为我缠上层层绵帛。

　　穿上白色的中衣中裤，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命斯年为我罩了一件玄色中单，这才放心出了内室。
　　我收起哭丧脸，尽量抬头挺胸，阔步前行。

　　走了几步，翩然转身，冲着斯年，潇洒一笑，朗声道：“斯年！你磨蹭什么呢，还不快为本王梳头！”

　　斯年愣在那里，痴痴望着我，他眉眼之间，终于不再是强颜淡笑。嘴角的弧度上扬，他是真心地笑了，笑容里，是毫无遮掩的绝望。

　　“快些！”我潇洒地转头，掩饰住自己肯定比哭还难看的笑，绕过壁纱橱，迈进了宫人穿梭的喧闹殿宇。

　　这里是东宫。今日，是先皇唯一的儿子，太子赵瑾的登基之日。即将在众臣及万民瞩目下荣登大宝的，就是我。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也绝不能够知道，我，并非赵瑾。我是赵瑜，是先皇唯一的女儿，元禧公主。此刻，我的哥哥赵瑾，正安详地长眠于京郊皇陵地底，墓碑上，刻着元禧公主的谥号。

　　世人皆以为，不久前的永安之乱，元禧公主为保护太子，惨死于燕王剑下，太子脱身后，率勤王之师，一举平叛，力斩燕王。

　　然而事实是，我没有死，却在那场政变中，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挺身替我挡下那致命一剑的，不是别人，正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胞哥哥，太子赵瑾。

　　我的父皇庆帝，性刚暴，尚苛政，宠酷吏。却偏偏也是情痴一个，短短一生独宠我母后一人而已，子嗣仅一对龙凤胎，为我母后所出。母后出身琅玡王氏，美人如玉，怀胎之时，父皇早已有言，无论生男生女，皆名“瑾瑜”，取“玉之美者，其曰瑾瑜”之意。谁成想，母后竟诞下一对龙凤胎，父皇喜不自禁，却一时想不出再个美名。索性，将“瑾瑜”二字拆开，故而哥哥名“瑾”，我名“瑜”。

　　然而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再没有赵瑜。为了赵氏江山，我必须以赵瑾的身份活下去。上天既然让我们兄妹一同来到这世间，又给了我们极其相似的容貌身量，就定有它的用意。

　　斯年替我盘好了头顶发髻，穿好了玄色锈五爪金龙的皇袍龙踏，配戴好了身上珠玉之后，有宫人缓缓捧来蒙着金帛的托盘小心翼翼置于案上，尔后斯年与众人皆跪地。

　　我望了斯年一眼，他对我轻轻点头，我于是缓缓起身，也跪于案前，俯身三拜。起身，斯年上前揭开金帛，恭敬地捧起那尊象征着至高无上地位与权利的黄金冕，替我戴上。

　　眼前隔着黄金冕上垂下的玉藻，我望向那尊巨大铜镜中的自己，一瞬间，仿佛以为瑾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殿下，吉时将至，请起驾。”耳边传来斯年沉静的声音，生生止住了我几欲向铜镜中的瑾迈出的脚步。

　　我昂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铜镜，转身拂袖间便端起了帝王架。

　　身侧再没有守护我的那两个男人，通向那高台的阶梯，我只有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