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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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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四季如春,时令变化暧昧的难以察觉。但有乐事忧事,越过去都不容易。
直到家中上下皆忙碌起来,我才意识到,已是五月,祖父要过寿了。
我出生于本城世家。曾曾祖父是逊清的大臣,娶了郡主做妻子,辖制一方,可谓位高权重。据说姨太太有四位,宅子有五进,一不小心就会迷路。曾祖父是正房幼子,很受宠爱,十几岁就被送到日本留学。谁知回来后做了革命党,与家里断绝了关系。后来牺牲在广州那场著名的起义中。也不过二十来岁。祖父是遗腹子,被曾祖奶奶含辛茹苦地拉扯大,经商至四十年代,为着众所周知的原因,举家南迁至本城,也经一番起落,到底奠定了基业。我父亲兄弟三人性格各异,虽然私生活各有各的精彩,但好歹公事上都很勤勉。于是在本城乃至整个东南亚,提起陈家,也都是有名望的。
我自小住在老宅,由祖父祖母养大。自然是因为我的父母早已分居,攀比着寻找快乐。我母亲是昔年有名的选美冠军,遗传给我好样貌。万幸我智商不似她,原谅我这直接粗鲁,可一个女人若仗着自己的美貌以为可以玩乐一辈子,由不得我说一句蠢。
我十二岁时已经可以写一笔瘦金体,背前三十回的红楼梦,会讲法语,可以看德文书。学校的功课太简单,连连跳级,获过小提琴的国际奖项。是了,大家都说陈家的女儿荪旖是天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才,似牛顿、爱因斯坦?我只知道或许我比别人聪明一些,但更多的是寂寞。这世界上,唯一比癌症还要可怕的病就是寂寞。
祖父好静,待人苛严,他练字的时候,让我站在一边看,三五个小时站下来,腿已肿的似萝卜,打不了弯儿,有时就跳着回去。而祖母,还是疼我的堂兄弟们多一些。老宅里的佣人都是精明厉害的角色,最会捧高踩低,自然没有人肯看顾我。从我记事起,我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书房。两层高,四面墙的书柜,比得上寻常大学里的图书馆。我捧着书,缩在沙发里自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
诚然,我的亲人们并没有在物质上亏待我。我有一柜一柜的美丽衣裙,吃的用的都是寻常人家不可想象。父亲或者叔叔们出国度假的时候也会带上我,小小年纪也算周游世界,看尽美景。虽然我扮演的角色要么是充当给娱乐长辈的工具,要么是任由堂兄弟们欺负作弄的玩偶。
可是我已经学会知足。
我想起简爱那么激昂地告诉罗切斯特先生所谓的生而平等,忍不住含了一丝讽刺的笑,看向大厅中的纸醉金迷,衣香鬓影。今日是我祖父七十大寿,城中有头脸的人物齐聚于此。哪一个不是风度翩翩?哪一个不是身家上亿呼风唤雨?哪一个不是政经娱乐版面的最爱?可是哪一个,有灵魂呢?我懒洋洋地靠在扶梯边的柱子上,看着众人各怀心思,莫名觉得愉悦。可惜未能持久,母亲已经发现了我,笑着招手:“乖囡,快来。”
自然,在这样的场合,她和我父亲还是令人艳羡、举案齐眉的好眷侣。我低眉顺眼地下了楼走到她身边,恭恭敬敬地向各位长辈行礼,果然博得一片赞美,“诶呀,荪旖真是越来越美了。”“旖旖又长高了呢。”“小旖真懂事乖巧,要是我能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小子们到底太不让人省心。”说这话的是文太太,平生最自豪就是给夫家生了三个儿子。而我母亲生我之后再未有所出,父亲也借此在外花天酒地,算是她一块心病,难免脸色有些不自然。
她假装没听见,转头问我:“你给爷爷准备了什么寿礼?”我忍着笑,拿出卷轴捧到祖父面前展开,是临康熙皇帝的“福禄寿”,祖父脸色淡淡:“嗯,不错,比过去稳重些。”于他,这已是赞扬了。母亲满脸喜色,父亲也含笑揽着我,真是一家和乐的模样。
我的一个堂兄两个堂弟皆是混世魔王,这种场面只能躲在祖母的怀抱里撒娇,然后愤恨地看我出风头。父亲说:“小旖,你不是还练了一首曲子说要为爷爷祝寿吗?”我心里翻个大大的白眼,半年都见不到的人居然能面不改色的鬼扯,怪不得商场上都说他是笑面狐狸,奸诈得很。但我又能说什么,点点头,准备接过佣人递来的琴。还好我从不懈怠,也没有资格懈怠。
就在这时,一把爽朗的笑声响起,我微微抬头,是周爷爷。周家原就为本城望族,早已富过三代,是银行业与地产业的龙头,相较之下,我家为南迁,到底落了下风。据说周老爷子咳嗽一声,股指便要抖三抖。此刻,这个传言中严肃冷厉的周爷爷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听说小囡你得到过梅纽因大师的指点,还获过国际奖项,算是华人之光啊。”
我谦虚地说:“周爷爷过奖了。”
他笑了笑:“我们家有把好琴,今天正好带来了,你用它来演奏,要是拉得好呢,我就把琴送给你爷爷当做寿礼。”就连祖父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我硬着头皮揭开周家佣人递上的琴盒,暗抽一口气,斯特拉迪瓦里,我有些为难的抬起头。我从未用过这样贵重的琴,价值五百万美金以上,且历史价值远大于金钱的意义。
祖父却已然镇定:“小旖,难得你周爷爷不藏私,你就好好表演一曲,不要辜负了这绝世好琴。”
我还能说什么,深呼吸将琴夹在肩颈处,燥热的脸颊贴上冷冰冰的腮托,心里瞬间宁静。运弓揉弦,流畅的音符倾泻而出,为了不辜负这把琴,我临时将曲目换成了以高难度颤音闻名于世的《云雀》,极为明快欢腾的旋律也算应景。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我背上一层薄汗,但仍能保持最端庄的笑容向宾客致意。
周爷爷极为赞许:“陈老,你有个好孙女。”
祖父红光满面,依旧谦虚:“她还是小孩子呢,周老再夸她,难免折了她的福分。”
周爷爷笑了:“我怎么舍得折我孙媳妇的福分?”
此言一出,大厅忽然变得很安静,可是我耳边却开始嗡嗡的响。
祖父凝重地看着周爷爷,周奶奶已经拉住了我的手,笑着说:“寒声和我都觉得小囡很好,要是能做廷钧的妻子,那是我们周家的福气。”
周廷钧,周家长房长孙,是周氏数十间银行与楼盘,百亿家业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八卦杂志上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是全城三百万女性的梦中情人。
祖父展眉,连他这样城府都抑不住的激动:“好,好,这也是我们陈家的福气。”
醒木落案,我的一生就此敲定。
父亲母亲满面春风,接受众人真心假意的祝贺。或许在他人眼中,我实在太过幸运,作为陈家独女,生于豪门,又将嫁入豪门,一生荣华注定。即使,我只有十五岁;即使,我未来的丈夫长我十余岁;即使,我们素未谋面。
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人生啊,我的心底却一片哀凉。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行尸走肉般的撑过宴会,站在门侧送完宾客,而后拖着僵直而疲惫的身躯,将自己扔进绵软的被褥中。喘息不得一刻,母亲已经推门进来,笑得肆意:“你都没看见文太太的脸色,她大约恨不得立时生个女儿出来呢。哼,也不照镜子瞧瞧,就算她有女儿,也配和你比?”
我没应声,这是多年来她在家里最为扬眉吐气的时候,我不愿叨扰她的好心情。
她坐在床侧,一股袭人的香水味熏得我头昏脑胀,我欲往后避一避,她却伸手按住我的肩,忽然幽幽地说:“你真是好命。”
连她也这样想!我将脸埋在枕中,咳呛下泪式的笑。
翌日,不出所料,铺天盖地都是周陈联姻的耸动标题。
吃完早饭,我坐在书房里翻报纸,财经版发表长篇报道分析联姻之后的经济形势,预估股指大涨。而娱乐版则试图深度挖掘周廷钧与我的故事。
我不禁失笑,就目前看来,我们起码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乏善可陈。
他常年在国外,少有绯闻,连照片也只有一张模糊的侧身照,鸽灰的长大衣衣角翻飞,喧闹的机场大厅,这样长身玉立的男子分明是众人的焦点,却让我觉得异常萧瑟。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他的脸,深邃的轮廓,眉头和嘴角都紧抿着,毫无疑问,他是英俊的。相比之下,我就似一只丑小鸭。是十二岁时的照片,还戴着牙箍,嘴唇肿成香肠,布袋样的白色校服裙,笑容干涩。
不知道他是怎样看待这场联姻?我心中浮起问号,随即摇头笑自己天真。像他这样的人,生活在金钱权力构筑的冰冷世界里,早已摒弃血肉之躯,就算有心,也绝不会保留给他的妻子。爷爷推门进来,我赶紧放下报纸,垂手站起来。
他冷肃地扫一眼标题:“你也看到了,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允许行差踏错,从今以后,你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点点头,准备出去,爷爷又叫住了我,脸上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旖旖,不错。”我含蓄地说:“因为是陈家的女儿,才有这样的福气。”这是真话,如果不是姓陈,就算我再聪明美丽百倍也未必能做周家的媳妇。至于“福气”,我暗自冷笑,真是见仁见智的东西。
下楼去,母亲正陪祖母喝茶,两人见了我都是笑眯眯的。母亲拉我坐在沙发上:“奶奶说要请金师傅给你裁衣,等会收拾一下,我陪你去。”金师傅世代为清王室制衣,本城不知有多少贵太太想要请他而不得。就连母亲,也只有在嫁进陈家的酒宴上穿过一件金师傅亲手缝制的旗袍。我看着母亲难掩嫉妒的脸,该受宠若惊么?
不会。
我的心是硬的,血是冷的。烈烈骄阳亦无法融化我。王叔将已经可以做古董的平治轿车开得又快又稳。世家就是这种派头,仿佛凭着年岁也多贵气。时下里年轻富豪流行的林宝坚尼,到底浅薄。树小屋新画不古,可是大忌讳。我眯起眼看着车窗外浮略过的街景。人群熙熙攘攘,或许比起他们,我已在云端,但到底,是各有悲欢,冷暖自知。所谓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