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夜翎雀

52、52

　　许褚双眼布满血丝，盔下的乱发与胡须沾了厚厚的泥尘，须发打了结糊在一起，显得神色极为疲惫，他看到郭嘉，明显的意外了一下：“祭酒，何时过来的？”
　　郭嘉道：“嘉与于校尉一行，方抵此地。”
　　正说着，那副将已掀帘而出，见二人过来，便保持着掀帘的姿势，迎了郭许二人入帐。
　　曹操与夏侯敦正相对而坐，见郭嘉进来，二人脸上的惊喜倒是比许褚更加明显，曹操甚至站了起来：“奉孝，亦脱了险？！”
　　郭嘉笑了笑，眼睛有些干涩，便抬手揉了揉：“嘉无恙，于校尉正于半里外整兵扎营。”
　　夏侯一顿，迟疑道：“文则？”
　　郭嘉点了点头，曹操道：“仲康，速遣人去唤来文则。”
　　许褚站在郭嘉旁边，一直无话，听到这声便迅速的应了欲转身而去，郭嘉拉住他：“我且与你同去，别寻错了方向。”
　　曹操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挥了挥手：“也罢，去罢。”
　　走出帐来，郭嘉唤了那副将：“许都尉待会遣人传于校尉来见，你且与那人同去。”那副将恭谨的跟着许褚，与指派的那人策马而去。
　　待俩人奔出营帐，许褚也不发一言，郭嘉有些纳闷道：“仲康….”
　　“嗯。”许褚抬头看他，两人的双眼都布满血丝，错杂成执手相看泪竟无语凝噎的场景，郭嘉按了按额间，随口问道：“典校尉呢，怎地未见其在曹公身侧？”
　　许褚收回了目光，沉声答道：“回师之后，曹公会将其送归故籍。”厚重的声线，少了那憨直的乡音，显得尤其的落寞。
　　须臾间，郭嘉的神思终于搭上了线，又默然了半响，方才说道：“那末，许都尉便引嘉去悼典都尉一番罢。”
　　那原木薄棺停在主将营帐的背后，布幡无风微动，许褚在旁默默的看着郭嘉倾身伏地而拜，一番话在喉间吞吐了半响，竟失却了述说的胆气，他走上前，扶了郭嘉起身。
　　郭嘉回之涩然一笑，与许褚并肩倒行而出。行走间，郭嘉顿下脚步，在许褚身后淡淡说道：“仲康与典校尉交情向来很深，此番？”
　　许褚点了点头。
　　郭嘉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话毕，轻吁道：“仲康，你知道我方才拜在典都尉灵柩之时心绪如何？”
　　许褚看着他，摇了摇头。
　　郭嘉低头，按着额角，骇然一笑：“嘉拜典都尉英魂，未痛其所遇，未哀其所伤；反之，却在窃喜，庆幸……庆幸死的是典都尉，还好，还好，是典都尉，还好……世子无恙。”
　　许褚还是看着他，不发一言，觉得自己嗓子眼被打了个结，原本就不知从何说起的话语完全被堵住了。他嗫嚅了半响：“祭酒……”
　　郭嘉抬头看他，脸上的笑意已布满了整张脸，他嘴角上扬：“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在想着，想着世子，心里一直很恐慌……今夜，嘉终于可以入眠。”
　　萧瑟而灰败的营帐在他眼中被提高了好几层亮度，满脸尘土的兵卒们的神色竟多了好几分神采；典都尉残破的尸身还躺在主将营帐后面的布幡间，整军颓败之际，他郭奉孝的心，此时却欢愉得飞扬了起来。
　　丢盔弃甲算什么，全线溃退算什么，他看着穿梭于营帐间有序的奔忙着的步卒，大不了卷土重来便是，只要那个人，只要他心之所系的那个人，还能相对而笑，还能相拥而眠；只要伸出手去，能触及到温热的身体，而不是梦里的一把虚空。
　　他别了欲言双止的许仲康，奔偏帐而去，拉过持枪立于帐外的校官：“世子可在？”
　　那人迟疑着点了点头，郭嘉止了他通传的举动，自行掀帘而入。
　　灰暗的帐内陈设简陋，空荡荡的帐内竟比外间的寒意更重，他眼神一瞄，看到曹丕歪着身子缩在帐边，他冲着那个身影低身道：“公子？”
　　曹丕动了动，嗯了一声，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过去在曹子桓身边蹲下：“公子……”
　　适应了帐内的光线，他看到曹子桓整张脸肿得都快看不清眼睛了，他伸手按在子桓的肩上：“没事的，都过去了，公子待在中军就好。”
　　那红得滴血的双眼在肿胀的脸上显得特别的突兀，这一战的血与死，奔逃过程中的狼狈与惊惶刷去了曹丕的稚嫩，他的声音失了往昔的清脆，两人离得极近，郭嘉甚至看到了曹丕脖颈间滚动的喉结。他看着这个因脸部奇肿而失却表情的少年低嘶出声：“待他日，丕必亲手屠之，千刀万剐！若失此机，丕必挫其骨扬其灰！夷其九族！”
　　郭嘉双手扶了他的肩：“何人，引公子如此大恨？”
　　曹丕怪异的看着他，满眼的置疑，眨也不眨的看着他。郭嘉与之对视，看着眼前这张肿胀的脸，他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曹丕还是看着他，良久：“祭酒何时过来的？”
　　郭嘉道：“不多时，适才已面见曹公，并随了仲康拜祭典都尉。”
　　曹丕挤出一丝笑，那笑容铺在他的眉眼之间显得十分怪异：“祭酒怕是还不知晓，子修……已经没了吧。”
　　郭嘉失笑：“公子，口下积德，况且，子修可是你的哥哥。”
　　“你不信？”此时的曹丕实在是不好看，偏还凑得那么近，还直直的看着他，他有些好笑又好气，说道：“入营之际，嘉便见着了世子的坐骑。”
　　曹丕不再看他，低着头道：“现在已经是父亲的坐骑了。”
　　曹丕的声音很干涩，似乎身体里所有的水份都囤在了脸上，他缩在角落，口中道出的话语飘在营帐里，又虚又浮：“祭酒，我哥真的没了，力战而死的除了典韦，还有曹昂，还有曹昂啊，祭酒。”
　　郭嘉楞了楞，笑道：“那灵柩窄小，容典都尉一人之身尚显不足，哪里余地可容他人。”
　　“尸骨无存，祭酒没听说过这种死法么？”
　　郭嘉站了起来，心中有些烦闷：“公子，你怎能如此非议兄长。”
　　“我非议谁也不会非议他，祭酒，我本不该与他离散，让他来而无返。”曹丕的眼泪早已流干，赤红的双眼却还是生疼。
　　郭嘉顿了半响，复又蹲了下来：“公子，子修没有去而复返，你方才不是说了么，尸骨无存，未寻尸骨，那他必还尚存。”
　　“有人看见了，都看见了，看见了我哥被……”
　　郭嘉打断了他，冷声说道：“看见了又如何，未寻尸骨，那子修必然存于世间，我们找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