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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同心 ...

  •   同心

      驸马府里闹鬼。
      请了天极山的道士作法事,叮叮当当,呜呜拉拉好不热闹。
      街坊四邻都围过来看:“闹鬼吆!好可怕!”
      小戏子也挤进人群里凑热闹:“什么鬼什么鬼?”没有人理会一个小戏子,每个人都在和身边的人低声议论着,一个人说:“听说每天晚上驸马府的院墙边都有声音!”
      “是吗?!什么声音?”另一个人也低声回应,小戏子使劲挤进他们俩中间做左看看右看看跟着说:“什么声音?”
      那个人似乎没有看见挤在中间的小戏子和对面的那个人说:“听说像是谁在哭。可是找遍了驸马府,也没看见有人哭哟!”
      “唔,可怕。”另一个人说。小戏子也拍着胸脯说:“好可怕好可怕。”
      “更可怕还有呢,不止有人哭,还有人唱戏呢。”那个人接着说。
      “什么戏?”另一个人问,小戏子使劲点点头也用眼神询问。
      那人的目光又直接越过小戏子:“不知道,伊伊呀呀的听不清楚。”
      “唔,更可怕了。”
      “更可怕了!”小戏子又使劲点点头。法事做完了,院墙里的诵经的声音渐渐平息,众人看完了热闹,各自散开,收衣服的收衣服,摆摊的摆摊,刚刚说话的那两个人也摇摇头叹息一声各自回家,小戏子左右看看,他还没听够呢。
      小戏子又一个人游荡在零散寥落的人群里,忽然有人叫住了他:“小同。”
      小戏子回头,那人看起来是个少爷模样,蓝色织锦长袍,头上别着一根古朴的玳瑁簪,面容温润如玉。寒酸的小戏子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少爷呢?小戏子想,或许是同名吧?转头就走。那人却快走几步拉住小戏子:“小同!”
      小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你认识我?”那人笑了笑,如沐春风:“我不仅认识你,我还知道你会唱《牡丹亭》。”
      小同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会唱《牡丹亭》,这是我昨儿刚学的新戏!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小戏子伊伊呀呀的唱起来,有模有样的,那人依旧是笑,温温儒儒的,半时忽然垂了眼脸,眼里似蒙了一层水雾,又似有万点星光落入,温儒的笑容里如同拌了黄连般苦涩,小戏子止了腔,呆呆立着,那人说:“小同,你怎能忘记我?……”

      小戏子是真的忘记了,搜遍了脑子里每一个人,买烧饼的阿妈、老班主、跑龙套的武生、各式各样的少爷们,没一张脸能找出面前这张脸的影子,小同诺诺的说:“少爷,你莫不是认错了吧?我就是个小戏子。”
      那人却执了小同的手说:“小同,你会记起我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戏子眼看着自己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带出了城,又颠颠簸簸了许多天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城镇。
      那人带小同去的是一座山,山上有一片桃花林,十里如红云般灿烂,小同气喘吁吁爬上来之后瞪圆了眼睛:“乖乖!少爷,这儿可真漂亮!”少爷的眼光却黯淡了下去:“你不记得?我们是在这里认识的。”少爷指了个地方:“你在那里吊嗓子,我从这经过,我说你唱错了个字,你偏不承认。”
      小同走到他说的地方,盯着地面看了半晌忽然开口唱:“说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少爷扑哧一声笑了:“还是错的!”
      小同也笑了,挠挠头看看天色:“少爷,我们要下山了,晚了可就回不去要在这喂狼了。”
      少爷又执了小同的手带他拐进桃林,九曲十八弯的绕,小同很快迷失,少爷倒是熟门熟路,后来竟绕出了个小茅屋。少爷推门进去,小同拉拉少爷的衣袖说:“少爷,乱闯人家屋子不好。”
      少爷说:“这是我们的屋子。”小同惊奇的满院子看,原来寒酸的小戏子竟然有自己的小茅屋。篱笆小院里也种了一棵桃树,比其他的桃树都要粗壮,花也开的更为旺盛,树干上刻了几个字,小戏子念出来:“永——结——同——心。”
      少爷站在小戏子身后念:“永结同心。”
      少爷叫做傅昌永。这是少爷自己说的,小戏子没有记起来。

      少爷和小同在桃花林住下了。少爷没有放弃让小戏子记起来,每天都带着小戏子去各种地方。
      菜市口。
      第二次见你,你跟着戏班子在这搭台子唱戏,大闹天宫,很热闹,你扮成个小猴子,满脸都是油彩。你没有看见我,演的很卖力。
      茶楼。
      戏班子赚了点钱,跟茶楼交了租,你们终于可以在大堂里唱戏。我出了银子点你唱长生殿。你被推上来,看我的眼里都冒火,后来你还是唱错了。站在台子上又羞又气,好玩极了。
      我每天都来点你的戏,你唱的越来越好,最好的却不是长生殿,而是牡丹亭。你每天都在桃花林里练习,我陪着你。
      太傅府。
      太傅寿辰上的一曲牡丹亭让你真正成了名角儿。戏班子也有了自己的戏园子,挂在园子里的牌匾名义上是叔叔题的字,其实是我题的,同心堂。每天来听你唱戏的人十里都排不完。说道这里,小同眨眨眼睛说:“我不是角儿,我只是个小戏子,我也不会唱牡丹亭,我连词儿都记不全。”,少爷摸摸小同的头说:“你会唱,你只是忘记了,就像你原以为不认识我,其实你只是把我忘了,你迟早都会记起来的。”
      后来你知道太傅是我叔叔,找你们唱戏是我的主意气的许多天不理我,不是你不肯让我捧你帮你,而是你怕家里人发现我迷上了一个戏子。你是个迷糊的人,除了唱戏之外,恐怕连自己的薪饷发了多少都不知道,却惟独对我的事那么上心。
      十里亭。
      三年一度的科举来了,我要进京赶考,一家人在十里亭送我,你躲在后面,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才敢出来追着我的船跑,累得满头是汗。你说:“我才不会像戏里的姑娘一样等到老死,我等得累了,就先走了,你爱回不回!”我给你擦汗,你的眼角却越擦越湿。
      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早点回来。
      “后来呢。”小同坐在渡口晃着脚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啊,”少爷叹息了一声:“我还是让你等了三年。不,更久……”
      小戏子想要继续听下去,少爷却忽然把他拉起来说:“明天,我带你去最后一个地方。”
      少爷和小同回到小茅屋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桃花香充斥整个山林,少爷说:“小同,我给你画张画吧?”
      小同说:“好啊好啊。”自顾自的摆好了姿势,一个时辰后少爷叫小同去看画好的画,有山有水有花有茅屋,却惟独没有小同,小同生气的说:“少爷你怎么耍人呢?!这画里明明没有我!”
      少爷笑了笑:“有的。”
      小同说:“哪里?”
      少爷指了指画:“茅屋里。”
      小同快要哭出来了,摆姿势摆的手都酸了。他不想再理这个人了,转身就走。少爷忽然擒住小同的手腕把他拉进怀里抱紧:“小同,我依旧不敢画你。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而我知道,所以我害怕我的笔会破坏了你的美。”
      小同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说:“这幅画你以前画过。”不是询问的语气,是肯定。
      少爷眼睛一亮:“你想起来了?”
      小同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想起。”
      这一次少爷没有太失落:“你会想起来的,这些误会,无论大小,我都会一个一个解释给你听。”

      少爷带小同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小同不喜欢。大火烧尽后焦黑的木头,到处长满了荒草,几只乌鸦在枯树枝上呱呱乱叫。小同踢到一块斑驳的朱红牌匾,已经被烧了一半,隐隐约约看得出“同心”两个字。
      小同觉得很不舒服,拉着少爷的手说:“少爷,我们回去吧,我想回桃花林。”
      少爷说:“小同,你想起来了吗?”
      小同摇摇头:“没。”少爷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一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少爷走在前面,小同落下去很远,少爷走到小茅屋的时候忽然发觉身后不见了小同,连忙出去找,可是还没等他跑出篱笆院忽然间看到小同摇摇晃晃的自己走回来了,少爷停住脚说:“小同,你记起来了对不对?”
      小同目光闪烁:“没。”
      “失忆的小同不认识茅屋的路。”少爷甩出铁证,小同是路痴,从前少爷也是花了许多功夫才让小同记得小茅屋的位置,现在小同每次出入都要靠少爷带领。
      小同撇撇嘴,忽然哇一声哭起来。少爷连忙去抱小同,小同却连连后退,直到退到背靠一颗桃树无路可退,桃花落了他一身,他泪眼朦胧的说:“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没有人跟我说话,因为他们看不见我,因为我已经死了……一把火烧了同心堂,然后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在了横梁上,连灰都不剩了。可是……”小同抽抽鼻子:“有钱少爷,为什么你能看见我?”
      少爷许久没有听到那个熟悉的称呼。他却没有回答小同的问题,而是反问:“小同,你为什么自杀?”
      小同的嘴唇抖了抖,似乎冷一般抱住了自己:“因为……因为……”
      “因为……你骑在高头大马上,胸前扎着大红花,你中了状元,你做了大官,你明明看见人群里的我,却装作没有看见,你身后跟着花轿,花轿里坐着公主。”

      三不是个吉利数字,三,散。
      三年,多少新的名角登场,他却因为生病吃药吃坏了嗓子,他不再是同心堂的台柱子,他只是同心堂后院洗衣服扫地受欺负的小杂工,一切和没有遇到他一样。唯独多了关于他的记忆,小同守着自己的记忆,就像守着珍宝。
      那是一个艳阳天,他去街上买修桃花林小茅屋木门的铁钉子,他买完铁钉子摊主还饶了他一节麻绳,远远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大红色自街角流淌过来比戏文里的场面都大,都壮观。
      他坐在马上,新郎服把他称得更加丰神俊朗,小同揉揉眼睛,世上竟还有如此相像的人。转头欲走,旁边的人说;“这可不就是傅家大公子傅昌永嘛,三年前就中了状元的那个,后来留京做了大官,三品的顶戴花翎带着头上,现如今又娶了公主,才色名利,哪一样也不缺喽!这么好的命!”
      傅昌永、傅昌永。小同在嘴巴里默念两遍,忽然朝那个人喊出来:“傅昌永!傅昌永!”一声比一声大。
      即使吹吹打打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喊声,那人依旧回头了,可是他眼睛里的光小同却不认识,漠然的,像冰。
      小同被带着大帽子的兵掀翻在地:“不准喧哗!!!”
      高头大马上的人看见了,他转过头和没看见一样。
      小同在冰凉的地面上伏趴着,自言自语:“只是名字像而已……”
      小同拿着铁钉子和麻神上了山,修好了木门。然后锁了门下山。回到同心堂搬了梯子把那块牌匾重新擦了一遍,又把各处都打扫了,弄好之后,他点了一把火。这些都是他给的东西。
      火光燃起的颜色也是红色的,像他的新郎服一样耀眼,他在火里用修木门买钉子摊主饶的麻绳把自己吊在了横梁上。
      一把火,烧热了城里的气氛,驸马爷的婚宴大摆了三天三夜,整个同心堂连同小戏子烧完也不过才用了半夜。
      什么也没留下,除了这一缕孤魂。

      “对……我负了你。”少爷说。没有表情。像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那天一样。
      小同觉得冷,他慢慢滑落在地。少爷逼近他:“我负了你。”
      小同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冻僵了,他甚至想,鬼是不是也能用麻绳把自己吊死。
      少爷的手握住小同的衣服把他拉到眼前:“我负了你。”他又说一次,这一次小戏子无路可逃,他被迫看着少爷的眼睛,那双眼睛慢慢变得悲哀:“你该恨我,你该拿着刀来杀我,可你你为什么要自杀?”
      小戏子的眼睛迷茫了一下。他撇了撇嘴。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
      少爷忽然笑起来把迷茫的小戏子抱在怀里:“因为你忘了。”
      “因为你脑子里从来没有过伤害我的念头,哪怕我负了你,你也只会伤害你自己。”
      小戏子又撇了撇嘴不屑,又觉得似乎真的是这样。忽然小戏子觉得不对,这是负了自己的人。他才想到要挣开他的怀抱,忽然想起:“有钱少爷,你为什么看得见我?你为什么抱得到我?我明明是鬼!”
      “难道你也死了吗?”小同忽然睁大眼睛。
      少爷松开小同,曲起手指敲在小同的头上:“是,我来陪你了。你这个连自己死了都不知道的迷糊鬼,我不跟着你,怎么放心的下。”
      “可是,你明明负了我……”小同撇嘴。
      少爷把小同搂回怀里:“我再也不会负你了!”
      月亮渐渐爬上树梢,深夜里的桃林阵阵徐芬,桃树下相互偎依的两人,不,两鬼,久久抱着彼此,没有温度,却暖得桃花都醉了,小戏子都睡了。
      小戏子呢喃着问:“呐,有钱少爷,尘世驸马的前途是不是很光明?比做戏子好?比做少爷好?”
      少爷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戏子说:“好,你一直陪着我。”
      若故事到这里结束,这想必会是许多人眼中的美满,可世间原本就没有美满,所谓的美满也不过多数是人自己臆想出来的。

      驸马府。
      一个道士拿着一幅画,画里,有山有水有花有茅屋,唯独缺一个人。道士捋捋自己的山羊胡:“世人只当只有人才会被幻境所迷惑,却不知,不管是妖仙精怪还是神鬼。三界,用情者,皆逃不过老道这须臾幻境,这恶鬼现已被我困在这幻境里,公主驸马,往后不必再忧心。”
      “劳烦道长。”那个声音平静有礼。
      公主看了看驸马担忧:“若是这恶鬼又朝一日冲破幻境再出来作怪怎么办?不如烧了这画吧。”
      驸马淡淡道:“那就烧了吧。”
      又一场火,不大,顷刻便燃尽。公主顺从的挽着驸马的手离开,两人的背影,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温婉似水,便是旁人见了,也不得不说是佳偶天成。

      小同说,驸马的前程是不是很光明。
      少爷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幻境,究竟是迷了谁的心,又安了谁的心。谁等谁?谁弃谁?谁恋谁?
      不过一场幻境。

      【出自《长生殿》原词: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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