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夜俪影》木易锦

13、[拾壹]古怪的交易

　　疯狂的奔跑当中喜宝感觉到自己的头有些眩晕，黑人医生粗大的手紧紧搂住她，而此刻挣扎在生命线上的人哪儿有闲心来关注这一幕。

　　她努力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发现他们已经轻车熟路地穿过了几个储备仓，此时周围的人也渐渐少起来，这些一无所知的人们叫嚣着跑向了死神的怀抱。

　　他飞快地下了悬梯，这隐蔽的白色钢铁阶梯藏在几根柱子后面——是唯一通向紧急出海区的救命稻草。

　　“现在，请原谅我刚刚粗鲁的所作所为。”黑人说着将她放下来，汗水淋漓的脸膛上挂着歉意。

　　“我也许该谢谢您，”喜宝气急败坏，“可作为一个医生抛下自己的病人是永远不会被宽恕的。”

　　“愿神保佑他。”他笑了笑，回身喝令一个管事，命令他掏出一个操纵器，然后在喜宝震惊的目光中摁下了那个鲜红的钮子。

　　悬梯慢慢地向后回缩，紧接着收进了空夹层内，三等舱的人们唯一的活路就此被斩断了。

　　喜宝此刻感到浑身冰凉，她无数次作为三等舱的一员生存过，可却从没想到事实这样的残酷。她回头看到周遭的人，他们略微惊惶地谈论着这场灾难，衣着光鲜的女人们夸张地拍着自己白溜溜的胸脯，尖声喊，“真是要我的命了，上帝！”

　　可没人在意他们的身后，大约十米高的地方是第二层的活动区，铁栏里的人已经嗅到了绝望的气味，他们嘶喊着，把手从栏杆的缝隙里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般挥动着，百十双粗糙的、劳动者的手，可事实却一无所获。

　　“妈的！你们不能这样！救救我们，放下梯子！”有个男人大吼起来，喜宝感到一阵恐惧，他的脸近乎扭曲了，愤怒地诅咒着。

　　“请等等，先生，等人们都登船栅栏就会打开了。”那个掌管操纵器的管事彬彬笑着，他没有去听那些充满粗话的回答，只是匆匆指挥着其他人将救生汽艇都给弄出来。

　　随着那些救命的玩意儿一个接一个暴露在已陈暮的天色下，穷人们有人开始数起来，紧接着爆发了一阵更为猛烈的暴动。

　　“不！天，只有十八艘，我们死定了！他们这是要在这里搞阶级斗争！这群纳粹！”另一个女人尖叫着，她怀中搂了个半大的男孩，正抹着泪，紧紧攥着她的手，“不！不能这样！我的克劳斯才7岁，他得活下去！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孩子！”

　　喜宝忍无可忍地试图走过去对她说些什么，可还等她进入被围起来的危险区，另一个人便扑过来推开了她。

　　与此同时一个啤酒瓶猛地砸在鸡翅木的地板上，玻璃花溅了一地，就插在她刚站的位置。喜宝惊得抬头，只见一个秃顶的男人正朝她大骂脏话，挥舞着拳头，“纳粹！纳粹！！”

　　“我已经尽力了…可他们并不相信我。”一个声音从斜刺里传来，正是将她推开的那个人。

　　爱德华。

　　喜宝怔怔地看着他，他宽慰地拍了拍头，眼神柔和，额上几缕柔软的金发因为汗水而散落着，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已耗尽了力气。

　　“你怎么下来的！还有别的路？”她几乎脱口而出。

　　“抱歉，奥纳多小姐…我在你之前被带下来了，那群护士不是普通人。”他皱了皱眉，神情有些沮丧，似乎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这里是个悲剧。”

　　“……不是你的错。”她上前一步拥住他，感到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爱德华没有挣开，他沉默地站着，却也没有伸手搂住她。过了片刻，喜宝感觉自己的心情略微平复，才缓缓松开手，四下张望着，“你看见恺撒了吗？我甚至忘记维多利亚对他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我想他和乔治医生在一起。”爱德华开口，他示意喜宝跟着他，“他受伤了，你应该会想看看他，乘着救生艇还没准备好。”

　　“当然，当然，怎么回事？”喜宝诧异地皱起眉，她感到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沉重地覆盖着。

　　“被三等舱的人击中，他们掷出的利器险些打中他的关节，好在只是伤了手臂。医生正在包扎。”爱德华领着她穿过一群正对周遭的暴动全然不觉般感慨着的贵人们，径直走到那夹层下，那里有一块石条，而现在一个棕红头发的少年正焦躁不安地坐在那里。

　　他也看到了他们，猛地站起身来，紧接着发出一声痛叫，“喜宝！！嗷，痛——”

　　“我警告过你应该静坐养伤，冲动的年轻人。”而那个把她‘挟持’下来的乔治医生也在，他手里拿着一卷绷带，正在快速地收捡着。

　　“恺撒，噢，伤得重吗？”喜宝赶过去，立刻被恺撒一把抱住，又连叫三声换成单手抱。

　　这一米八的海盗男孩痛得像小狗一样呜咽着撒娇，“喜宝……你刚刚没有来，把碎片取出来的时候我超帅……流了好多血都没叫……你看。”他说完炫耀似的指了指一边的一堆止血贴，得意洋洋的样子跟刚见面时的成熟阳刚天壤之别。

　　“妈妈，那个哥哥撒谎。”可还没等他说完，一边的一个小孩就撅起嘴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他刚刚明明痛得嗷嗷叫……比我还胆小……现在看到漂亮姐姐就撒谎……”

　　他的妈妈笑着嗔了他两句，慌忙朝脸色赤红的恺撒道歉，紧接着憋着笑将他拉到了一边。

　　“啊……小鬼嘛，哈哈哈……”恺撒尴尬地笑着挠头。

　　喜宝和爱德华有些哭笑不得，只觉得这两个小鬼其实心智差不多吧，却也懒得这会子来纠正他。他们身后的叫嚣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不过相比他们俩，恺撒倒是显得淡然了许多。

　　“我们没办法，虽然这样很……不人道。”他严肃下来，收起笑容，耸了耸肩，“喜宝，爱德，在上船之前他们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管事不会付出责任。”

　　“可是里面还有孩子，至少把小孩救出来，想个办法……”喜宝打断他。甚至都没注意到恺撒管爱德华叫爱德。

　　爱德华也许注意到了，他在喜宝背后剜了恺撒一眼，微红耳根，可没有闲心指正，只径直走到了那个医生跟前，“也许我们该谈谈。”

　　“有什么可谈的？”那黑人医生现已迅速脱了白大褂，露出短衫下一身的肌肉来，令人惊叹那样健美的体型。他冷酷地站着，扫了爱德华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向救生艇，“鲁莽的年轻人，难道要为了一个人把梯子放下来，好让那群粗鲁的家伙都挤下来，最后一个人也别想登上船吗？”

　　“也许可以让妇女和孩子先行。”爱德华坚定地接口。

　　“留着这话跟那群砸酒瓶的‘帅哥’们说去吧。”乔治吹了声口哨，看也没看他。

　　“我不如留着这话跟德克斯特说。”然而他却面不改色地回答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句话让黑人医生浑身一震，他扭过头来，皱起眉冷冷地逼视着爱德华，猎人般冷酷的眼神像是要捏碎他的瞳孔，“戴维家的年轻人。”

　　“我想我知道。”爱德华竟微微笑了笑，尽管嘴唇上血色全无，可依然不影响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其余的都拿出来，我会和爷爷谈判，何况船已经会毁了，不是吗？”

　　“借一步说话。”乔治顿了顿，似乎沉思着。可最终也笑了，这个鹰一样的黑人大叔很少露出笑容，可现在却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喜宝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恺撒似乎也一无所知。只是从现在他们说借一步说话可以看出这件事因为德克斯特的‘被加入’将有巨大的转机，可能会有百十人重获生命。

　　他们俩快步走到人群的一隅，喜宝看不清他们，攒动的人头将两个人的表情全部掩住了，她忍不住焦躁地踮起脚。

　　“妈的，搞什么啊。”恺撒爆了句粗口，可紧接着却干了件挺帅的事儿。

　　这下全看清了，尽管一开始有点摇晃，可还是能看见爱德华惨白的脸，他似乎痛苦着，掏出一个记事本写了什么递给了乔治，那黑人医生接过来放进兜里，又从下方似乎接过了一样什么信物——她看不清，恰好被挡住了——那个管事。

　　交易结束了。乔治没有和爱德华一起回来，他吆喝了一声，带着几个人进了救生艇储备层，而爱德华久久地站在那里，细碎的刘海挡住他的眼，可似乎在轻微地颤抖着。

　　“好了恺撒，放我下来。”喜宝知道他一定做了什么牺牲自己的事儿，慌忙中拍了拍恺撒的脑袋。

　　被当小狗使唤的恺撒不情愿地哼唧了一声，慢慢地挪下右手臂，将肩膀上的喜宝慢慢蹭下来，看着她从臂弯里跳到地上，才痛叫了一声。

　　“我太伟大了……作为一个伤患。”他喃喃，可还没时间争得表扬，喜宝已经向爱德华跑了过去。

　　她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因为眼前的人确实流下了眼泪。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侧流下来，滑进鸡心领里。

　　喜宝猛然被心痛击中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猜错，爱德华一定做了什么伤害自己的决定，而相对的，那些可憎的恶魔们为了逼迫他做此决定而早早藏好的救生艇此刻也被取了出来，一艘接一艘在人群的欢呼中拖到阳光下——毫无疑问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那个阴鸷的黑人医生笑得那么开怀！

　　德克斯特——他是这场悲剧中的什么人物？善者还是恶者？又或者他先前伤感的假象都是在作弄她？

　　她命令自己先不去想这些，却又犹豫着自己该做些什么，也许抱抱这个痛苦的少年？可他似乎并不喜欢和自己的亲密接触，之前打开她的手，后来单方面的拥抱，他似乎始终不愿意和她逾越朋友的那条线。

　　好吧，就这一次……喜宝慢慢抬起手，可还等她反应过来，就已被人紧紧搂住。

　　爱德华很瘦，她的手透过衬衫触到他的蝴蝶骨，脆弱得像个迷失了去路的孩子，将她当做仅剩的心爱娃娃般紧涌着，汲取着温暖。

　　“喜宝……”他颤抖着，“希望上帝会宽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