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张陆]纵使相逢》wozhijian

4、第 4 章

　　陆南亭时常觉得凯枫过于早熟；这并非错觉。
　　凯枫自呱呱坠地起便能晓事，一直默默将周围看在眼里。明明一贯严肃却努力不停对他笑，笨拙地摇晃着他，还用走调的腔为他哼过几段摇篮曲，蓝衣少年这一切种种，皆存于凯枫内心柔软处。
　　自小察言观色，凯枫知如何表现才能隐藏锋芒；如稚龄般玩闹耍性，却有几分是为了蓝衣师兄，只因见师兄被自己任性淘气每每逗笑，自己便甚是开心。偶尔藏不住心性，也能收到师兄赞赏目光，凯枫得意洋洋，便开始有意卖弄，让师兄惊喜连连。
　　此时不在师兄眼前，凯枫便不再掩藏，冷着眼，看那阴影处藏身的妖魔。
　　虽不如师兄那般正邪分明，在弈剑长大，凯枫对妖魔是半分好感也无。最初得知自己身世，即便知道一旦回归幽都，便能万人之上，一呼百应，他却并不喜悦，反而有些厌恶，心想，师兄若晓得了，还会对他笑吗。
　　他比陆南亭更早知道身怀妖魔血统。
　　皆因一梦。梦中有一喋喋不休的熊猫，自称大道，更有惊心一幕——他与师兄于悬崖之上，摇摇欲坠，师兄却任他滑落深渊。那大道说，此梦不久变会成真。
　　凯枫一开始是一点也不信的。他甚至在梦中朗声道：“即便是真，想来也是我不愿做师兄的累赘，自己放手的。”
　　而后屡见此景，他却不再说话。只因他心中亦有几分动摇，更因他知道，反驳无用，与其浪费这力气，不如静观其变。那大道熊猫只道凯枫已慢慢信服，态度越发缓和，便述说起幽都形势，后又提了收他做弟子之意。凯枫不表态，心中却想，只要师兄还是弈剑弟子，自己便也是弈剑弟子。
　　而师兄果然没有负他，不惜与自己同生共死——甚至舍命相救。
　　那一刻，师兄定然不曾考虑，万一师兄身死，而他存活，一代魔君便要横空出世了。
　　那一刻，师兄只是想保护他而已。
　　既然师兄能在那一刻抛却生死，抛却大义，那么凯枫为救师兄，便是违心同讨厌的妖魔虚与委蛇，也不过小事。

　　守护师兄醒来同时，对于是否告知师兄他同妖魔间的交易，他考虑多时。
　　师兄明知自己妖魔血统，却也能一力相救，显是不同于弈剑那般老古董，自己即便把一切和盘托出，相信师兄也不会怪罪，反会拖着病体帮他摆脱这群妖魔。
　　只是——
　　若总依赖师兄，何时才能强大？先有瞬漆虎视眈眈，现今又有妖魔环绕在伺，自己再不知长进，怕是真要变成累赘！
　　凯枫便盘算着，自己打点好妖魔，待事情了结，再向师兄备说，也好让师兄刮目相看，莫要再把他当普通孩童。
　　同妖魔打交道，凶险万分。凯枫虽年幼，但十分聪颖。自己身世干系重大，便是很大倚仗；只要小心行事，打发这些妖魔，应有几分把握。

　　定了定心神，他冷哼一声。
　　“我若是不愿意走呢？”
　　那声音没有任何犹豫：“魔君可要想好，那弈剑弟子，普通妖魔害怕，在我等看来，却不过蝼蚁。昨日我等救他，改日亦能杀他。”
　　凯枫大笑出声：“我道妖魔同人类斗了这许多年，明明先天占优，为何却只能龟缩幽都一角，原来却是因为妖魔都如你们这般愚蠢。”
　　那妖魔压下不快：“我等虽敬你为魔君，却也不怕你，魔君莫要踩了我等底线。”
　　凯枫却仍是笑：“拿一个无甚紧要的人要挟我，不是愚蠢是什么？”
　　“既然无甚紧要，为何要我等救了他？”
　　“只因他救了我一命。你们那几招，若是招呼到我身上，便是什么幽都王之血，也该断了吧？”
　　那妖魔沉默不语。其时他们见陆南亭已崖壁为阶而下，似要逃脱，慌乱下便出手攻击，未曾想到凯枫虽说天赋异禀，却也还是一稚童，经受不住妖魔的全力一击。
　　“你们还是不了解人类。师兄救我，你道真是对我情深意切？其时他已知我身份，自然只有保住我，才有一线生机。先前发现我的魔气，便火速带我离开，只因当初是他领我回弈剑，怕我牵连于他。早先他见我天赋上佳，担心又多一强敌，看似对我照顾百倍，其实只教我半分招式，否则以我幽都王血脉，怎能现在般无力？此事早已让我知晓他的真面目。”
　　过了半响，那妖魔才叹道：“竟还有这等内情。那弈剑弟子如此待魔君，真是罪该万死。我现在便去了结了他。”
　　凯枫长叹一口气，好似恨铁不成钢：“你呀……唉，若我想让他死，先前坠崖时不管他便是了，还用等现在动手？除了还个恩情，自然是留他有用。”
　　“他能有什么用？”妖魔口气充满不屑。
　　“我重回弈剑，还需要他。”
　　妖魔倒吸一口气：“魔君果然是留恋人间！”
　　凯枫啧啧两声：“我刚才说妖魔明明天生怪力，又有无穷妙法，且不说东海神族，便是资质普通的人类，我等妖魔也压制不住，个中关节，你可想清楚了？”
　　“只因那太古铜门——”
　　“太古铜门既能封，自能解，既能合，自能开，既能创，自能灭。这不过是个借口，不是理由。”
　　“只因人类多有东海那些家伙的庇护……”
　　“明明跟东海那些家伙该是平起平坐，却连他们庇护的人类都动不了？更何况，人类既能投靠东海，为何就没有投靠幽都？这是理由吗？”
　　过了一会儿，那妖魔的声音缓缓响起，已是多了几分敬重：“还请魔君赐教。”
　　“全因我等妖魔不了解人类。正如你并不了解我的软肋于何处一般。”
　　过一会儿，那妖魔肃然道：“无极一脉得此新君，复兴指日可待。还请魔君即刻随我等回到幽都，振兴我族。”
　　“我已说过，要重回弈剑，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魔君！”
　　“我在人间不过6年，受限于身形，阅历不多，虽比你们懂得人类心思，却远不足以完成颛顼陛下宏愿。”
　　“……”
　　“普通人不过是蝼蚁，唯一可虑者，不过八大门派。我于弈剑，正如暗刃，抵于人类心脏，伺机而起，则大事可成。”
　　“但我族之民……”
　　“我知道你们受苦了。穷蝉让母亲做无极王，于背后操纵，对我族民颐指气使，颛顼陛下因思念先后过度，日渐衰落，对穷蝉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魔君连这都知晓！”
　　凯枫笑笑。天下大势，陆南亭多有教导；而幽都中的秘辛，却不是陆南亭能触及的。这一切，自然是梦里的熊猫大道所讲。
　　“穷蝉势大，又是颛顼陛下亲子，无人能抗衡，我不过6岁孩童，便是回去，就真能斗倒穷蝉么？不过以卵击石耳！还不如留在人间，静待力量壮大，再返幽都，必能水到渠成。”
　　那妖魔果然沉吟。
　　“我还知晓，穷蝉所扶持无极女王，并非真正幽都歌姬。”
　　“什么！”
　　凯枫既然出生便能记事，自然记得亲生母亲是如何把襁褓中的自己交给路过安国寺的弈剑弟子的。便是母亲当时对少年的陆南亭所说的话，他也记得一清二楚。他还记得，那少年脸上惊疑不定，抱着自己的双手却十分沉稳有力，甚至比生母萦尘的要温暖得多。
　　他虽不能出翠微阁，却是与行走天下的弈剑弟子打交道，自然能听说安国寺长久的异状，便知那抛弃自己的生母，至今仍在安国寺内，那么幽都那位女王，必然是傀儡。
　　“还请魔君明示歌姬殿下所在，我等即刻去请殿下回幽都。”
　　凯枫却摇头，“找到又如何？母亲于政事毫不关心，否则如何这么些年都不曾回去。想那穷蝉若是知晓母亲尚存，怕是要来迫害。如今母亲蛰伏于人间，倒是最好的保护。待我取回无极王之位时，再迎接她回幽都不迟。”
　　那妖魔听凯枫不过6岁孩童，却是聪明机智，谈论天下大势如成竹在胸，头头是道，不由得大是叹服。当下对凯枫留在人间之事不再存疑，只是坚持要同留人间，保护魔君。
　　凯枫思忖，若着急摆脱，恐反而令人生疑，便潇洒答应，不忘吩咐妖魔隐藏魔气，不可离翠微阁太近，以免被识破。那妖魔自然应允，然后自报姓名，原来叫“蚕丛”，追随无极先王已久；无极王崩殂，穷蝉把持朝政，压迫无极一族。蚕丛无意间得知无极王之女萦尘尚有一子，便潜入人间寻找，终于在翠微阁发现不自觉召唤魔气的凯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