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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战争 ...

  •   几天内,胤祯跟年羹尧的军队已经交锋了数次,但是人数都很少、伤亡也不大,双方似乎都在憋着一口气,谨慎地试探着——士气军心都差不多,现在显然不是决战的时机。

      孙子兵法有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战争,不仅是看谁用兵诡谲、出手如电,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固然豪情万丈,但大多数的战争都是单纯到孤绝的,暗探昼伏夜出,工兵修营扎寨,众将士睡在一顶顶毡帐之中,沉默无言,一同看那山高月小,听那水落石出。

      这是一场耐心的比较,在双方军饷粮草都不足的情况下,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耐得住耗得起的,往往才是最后的赢家。

      同时,这也是一场智慧的角逐,或者说阴险的碰撞,所谓兵不厌诈,如是而已。

      大营正中间的帅帐之中,胤祯听到副将的消息,勃然大怒:“你是说年羹尧派人去劫了九贝子押送来的军饷?”

      “没错,”副将满面的忧愁之中却又带着一丝敬佩,“刚入西宁,九贝子就中了埋伏,对人人多势众、有备而来,目的很明确,就是军饷。本来,九贝子是有逃走的机会的,可他宁死不逃,带着一帮人死战——幸亏如此,才能撑到末将赶到!”

      说不佩服,那是假的。九贝子胤禟论出身在皇子中仅次于废太子和敦郡王胤俄,可是到现在仍是个贝子,显然,包括康熙在内,对于这个阿哥,心里都给他冠上了“酒囊饭袋”的称号。

      论功夫,胤禟比胤俄都差了不止一截;论娇气,他却不输曾经的废太子。他们实在没想到,九贝子也有如此硬气的一面。

      胤祯的脸色微微缓和,看向自己的副将:“九哥现在如何?军饷被劫走了多少?”

      “没伤到内脏,但是失血过多,军医说要昏迷几天;万幸是军饷所失不多,粮草失了三分之一,但是饷银都在。”有钱,就不怕饿肚子。

      胤祯点了点头,令副将去处理一下后续事宜,冷笑声声:“你去审审逮回来的那帮人——如此精准地劫饷,没有内奸,怎么办得到?”

      “是!”副将的声音铿锵有力,他是一员悍将,悍不畏死。

      忽然,军需官来报——简略地通传之后,冲进来的人满头大汗、脸色微黄,神情虽然还算镇定,但是那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他努力压抑着的惊惶和不安。

      “怎么了?”胤祯不禁皱眉。

      “十四爷……”军需官踟蹰地左右看看,忽然,附上胤祯的耳朵,低言……

      ……

      胤祯压抑着自己满心的火气,沉默着带着军需官和副将来到了大营之后的粮饷库,示意守卫的士兵全部出去,胤祯抬抬手,示意军需官把粮饷全部打开。

      军需官看着胤祯铁青的脸,心里不禁颤了颤,赶紧一一开箱——胤祯抽刀拨了拨,一箱粮食“刷拉”倾倒,流泻而出的,除了很快就被盖到最下面的薄薄的一层米,就是掩藏下面的,豆粕状的黄色碎物。

      白色的军帐,棕褐的木箱,土黄的碎物,这一切,颜色鲜明地对比到刺目。

      胤祯咬牙,又开了几箱,对着那一模一样的黄色碎物,叱咤疆场的大将军王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脾气——狠狠一脚踹翻一个箱子:“这是给人吃的吗?这是猪食!”

      每个箱子,除了最上面一层是粮食,下面的,都是糟糠。

      转头,立即瞪向欲言又止的军需官:“银饷也是如此?”

      军需官默默点头:“……除了最上面一层,下面都是石头。”

      胤祯又是狠狠一脚:“这是让将士们打仗吗?这是嫌造反的还不够多是不是?”

      帐内是一片死寂,这种诛心之言,没有人不知好歹到去接话茬。

      忽然,一声焦急的报告打破了满帐的压抑,一个士兵满头大汗跑来:“十四爷,军营口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他、他——他自称是怡亲王!”

      “什么?”胤祯的眼睛一瞬间眯起——胤祥?

      ……

      怨不得报信的士兵吓得脸都白了,胤祥是被一匹马陀来的,一身泥灰,脸白得像鬼,整个人虚弱地趴在马上,一动不动……若不是把人扒下来之后,发现那胸膛还带着微弱的起伏,他们就真要以为,这军营门口来了个触霉头的死人。

      胤祥入了军营就陷入了半昏迷,胤祯令人把他抬到军帐之中,叫来军医——上次见面是刀光剑影、刀山火海,这次,算是鬼门关吗?

      “十四爷,怡、十三……这位……”军医纠结了好几个词还是搞不准该怎么称呼这位早就该死的“叛臣”,看着胤祯沉如水的面色,最终决定含糊地跳过称呼,拱手道,“他多年郁结于心,身子早就毁了根本,这次奔波过度,肩膀上的箭伤又恶化得厉害,恐怕是……凶多吉少。”

      “不管,”胤祯甚至没有看军医一眼,只是定定看着胤祥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十多年的圈禁,让他看起来比自己老了十岁,“把他救醒,爷还要带他回京复命呢。”

      “是,十四爷……”军医小心地退下,赶紧配药——胤祥的伤口一直没有得到好好的治疗,再不小心养护,怕是来不及了。

      “不必了……十四,我醒着呢……有话就问吧……”忽然,床上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胤祯盯着他皱眉——这挣扎开的眼睛,是在笑?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胤祥确实很累很虚弱,撑着一副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在年羹尧的军营中跟他百般斡旋,就连晚上睡觉,都时刻保持着警醒,几天下来,精力的损耗竟然比连夜赶路还要多。

      幸亏见到十四了,接下来,自己就该轻松点了吧——虽然,看起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胤祯见他一直艰难地维持着刺目的笑意,却不再说话,不禁皱了皱眉,抬手示意军医下去,并带走军帐门前的守卫,这才抱着手走进胤祥,冷笑:“这下可以说了吗?”

      “你的粮变成了糠……”胤祥疼得又是一抽气,话也咬了半截。

      胤祯的眼神却陡然凌厉起来,右手一瞬间按上腰间的佩刀:“果然是你干的吗?”

      胤祥好似完全没注意到他全身笼罩的那浓厚的杀气,再次虚弱地笑笑,声音压得极低,意味深长:“你以为,你的是糠,年羹尧的就不是吗?”

      “你说什么?”胤祯顿时送刀,一个箭步上前,拎起胤祥的衣领,咬着牙逼问,“什么意思?”

      “咳咳咳……”胤祥痛苦地咳了几声,撑着把话说完,“你跟他的区别就是,你知道他截去的那些是糠,而他,却以为这是你给他设的套……”

      胤祯维持着拎着他衣领的姿势,如遭雷劈——良久,才反应过来,又晃了晃胤祥的衣领:“你怎么知道的?”

      “这劫饷的主意是我给他出的……若是他发现劫了一堆饲料回来,还不立马拿我祭旗……所以,我就跑到你这儿来了……”胤祥心的笑容中带了一抹自嘲,年羹尧打出的旗号是福惠,也只有福惠——所以,到此,他怡亲王对于任何一方,都已经是弃子。

      ——也好,他只需要完成四哥交予的任务,就可以无怨无悔、无所遗憾。

      “不对,不对,”胤祯依然在喃喃自语,“既然军饷不是年羹尧动的手脚,这笔军饷在青海之外,或者说在京城就已经是这幅模样……那就是八哥……不可能,八哥没有道理这么做!而且,若是他们早知道军饷有问题,九哥又何必以死相护……”

      “……我凭什么信你?”胤祯凑近胤祥的脖子,眼里除了焦急还有茫然,虽然咬牙切齿,但那恨意,却不再明朗。

      “信不信,你看看就知道了,咳咳咳……”胤祥又咳了几声,“十四,如果你不想现在就勒死我,能放开我吗……咳咳咳……”

      “你——”看着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胤祯气结。

      忽然又来人报告:“十四爷,年羹尧叫战了!”

      “叫战?”胤祯眯起了眼睛,忽然转眼看胤祥:一脸苍白的志得意满、运筹帷幄。

      “这是他第一次叫战,这么急啊……”胤祯挑眉。

      胤祥自顾自地接下去:“看来,他发现军饷不对劲了……”

      一方粮饷不足,持久战必然转变为闪电战——破釜沉舟是万中挑一的精彩的逆转,所以变成了典故;而黯然的那些,则藏在史书的角落,变成了一抹抹染血的耻辱。

      ……

      年羹尧两天之内三次叫战,又有一次半夜突袭——胤祯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军帐中也堆着一堆饲料和石头,有条不紊地跟化解年羹尧的重点攻击,硬是将一方的冲锋变成了双方的胶着。

      年羹尧的士兵越来越焦躁——胤禛此人绝不可能不防备手握大军的西北枭雄,胤祥逃出来之前,特地吩咐隐藏的钉子们将“粮变糠”的消透露出去……

      节奏似乎是掌握在胤祯手里,心理也是他占了上风;但是,穷途末路的人们是疯狂的,黎明之前,黑暗之中,血色晕迷了眼睛,厮杀喊乱了心智。

      ……

      胤祥默默躺在帐中,习惯地忍受着肩膀上钻心的疼痛,默默数着外面的号角声:这次的胶着,似乎特别久啊……

      他也是沙场上滚大的阿哥,就算没有亲临,他也感觉得到那沸腾的黄沙,纵横的刀光和飞溅的热血。

      可惜,这已经难以激起他的热血——还是老了啊……

      这几天,胤祯只过来过两次,每次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匆匆离去。即使穷途末路,年羹尧依然是年羹尧,十四还是陷入了苦战。

      说实在,他有些怕,怕十四打不赢,怕十四出事。

      微微闭上眼睛,清醒的迷茫中再一次出现了一张虚弱却依然冷冽面庞,那是胤禛的脸,弥留之际的胤禛,握着自己的手,将这沉重的担子托付给了自己。

      他还记得,听了胤禛的计划,他当时就陷入了仓惶:“四哥,这太冒险了,万一年羹尧真的……”

      那时,胤禛虚弱地摇了摇头,眼里的精光却闪烁得怕人:“年羹尧确实是个人物,但是,既然朕能制得住他,朕的亲弟弟没有理由会输给他!”

      ……大概就是因为这句四哥坚强的时候从来不会承认的“实话”,胤祥答应了这残忍又荒唐的计划,带走福惠,远走边疆,逼反年羹尧,然后——让十四将他剿灭。

      关键不是年羹尧,而是在郑家庄偷换军饷——四哥要以此事,给八爷党以沉重一击……

      胤祥又翻了一下身子,苦笑着喃喃低语:“十四啊十四,虽然偷换军饷是事实,但是四哥给你造好了势打赢了心理战……你可别输了,要不然,到了那边,四哥非捶死你不可……”

      他该相信四哥的,也没有理由不相信十四——可是,心里最深的那块地方,还是惊惶不安,仿佛哪怕一颗不重重揪起,就无法提醒他,他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虽然,现在已经既不能蹦也不能跳……

      忽然,外面的厮杀声陡然加剧了一倍,胤祥一下子坐起来,满身冷汗、跌跌撞撞地奔向帐外:为什么,他会听到几声杂乱无章却确实存在藏语?

      ……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胤祥扶着帐门支撑身体,呆呆地看着从军营门口抬回来的那个人,那个满身是血、紧紧闭上了眼睛的“人”——后心中了致命一箭,就如他再宫门口对自己射出的那箭一样,一模一样……

      银色的战甲上泛着斑驳的血光,映着周围将士眼中的泪,更是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胤祥开口,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声音不是自己的。

      大概是因为都沉寂在哀痛之中,居然有人乖乖回答了:“十四爷……本来已经擒住了年羹尧,可是,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帮西藏人,见人就砍,陷入混战……十四爷一时不查,被年羹尧暗算……”

      “……年羹尧呢?”胤祥觉得,他听到了自己的磨牙声。

      “死在了西藏人手里,西藏人被后来赶来的提督大人杀了……”

      带着满脸肃色、站在军营门口跟胤祯的副将交谈的,应该就是那位骁勇善战的西川提督,岳钟琪。

      岳钟琪既不是四哥的人,也不是八哥的人,他是皇父的人——虽然,打压多于提拔、防备多于信任。

      “抱歉,我来晚了。”岳钟琪沉痛不已,声音低沉,却极有威慑力——他也是百年难得之将才,可惜,因为是汉人身份,又有传言是岳飞后代,让康熙实在无法重用他。

      岳钟琪的话自然不是说给胤祥听得,但是,胤祥却慢慢走了上去,一言不发,深深看着他——他想起来了,四哥临终留了密旨,但是,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身带密旨前往西宁的……

      自己当时问过四哥,若是十四打赢了年羹尧,就该班师回朝——到时十四威望更甚,再加上军权的威慑,八爷党更加有恃无恐;而单单一件军饷的掉包,以胤禩的手段,肯定压得下来……

      当时,四哥只是深深看了自己一眼,并没有回话——但是现在他已经明白了,以上,是十四活着的可能性;但是,若是十四死了,“粮变糠”就会成为胤禩争权夺利害死胤祯的铁证,这才是对八爷党最沉重的回击……

      他早该明白的,粘杆处在西藏也有人手埋伏,虽说不能逆转乾坤,但是,趁乱杀人并不不是不可能——尤其是在四川提督岳钟琪的配合之下,就算十四,也逃不过这冷冽的暗箭。

      ……

      短短一瞬间,胤祥想了很多很多,他还有很多很多要想——可惜,上天残忍地没有给他机会。

      心口猛然一痛,胤祥呆呆地看着捂着嘴的手上哪刺目的猩红,血是热的,可心是冷的。冷到疼,比肩上那狰狞的伤口还要疼痛难堪。

      在溢满沉痛的军营之中,胤祥最后看来一眼冰冷的弟弟,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慢慢闭上了半是了然半是解脱的眼睛,缓缓倒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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