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线爱情》ando

25、第二十五章 二线京畿

　　相比彩云之南西双版纳清澈的空气，北京上空的空气质量指数只能用灾难来形容，如果以环境指数标准：根本不适宜人类居住。然而正是这样的空气里，居住着这个国家百分之十五以上的高等教育人口。
　　随着接轨世界的高速发展，北京这样一个集十五亿人口大国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工业中心、文化中心于一体的京畿城市，每天吞吐的车流量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值，虽然重工业几乎全部转移郊县，但是密集的汽车尾气依然令北京的PM2.5值瞬时浓度频频爆表。也许空气环境是所有经济发展城市无可避免的死穴，经济的发展经常要以环境为代价。唯一的方法是转型。
　　上个世纪末开始西方发达国家已经基本完成后工业社会转型：制造业纷纷外包，经济白领化，环境大幅度改善。2010年美国宇航局用航天飞机在外空拍摄的世界空气污染分布图，北美洲、欧洲的空气质量都相当不错，“雾都”伦敦几乎只能在不厌其烦翻拍的《福尔摩斯》剧集中窥见。比起欧洲，地广人稀的美国还要更好一些。以哈佛所在的波士顿为例，可谓后工业城市的代表。整座城市找不到一座工厂，到处都是办公楼、商业街、住宅、绿地……虽然交通有点拥堵，但毕竟是六十万人口的小地方，所以空气一尘不染。杜琳成为伯顿教授的实习助教期间，接待的所有中国留学生几乎都认为波士顿的天空蓝得就像假的一样。
　　杜琳偷偷在心中划下一个象征“否定”的符号，随之发觉已经失去这么做的意义。哪怕她能找到一百个留在波士顿的理由，但是回来只是因为一个理由。这座经历百年动荡大病初愈的国家，这个宁肯饮鸠止渴也不愿被世界抛下太远的民族，是她存在的来由。
　　好在海淀区学府名门地广，未名湖畔总算难得一份清净。
　　杜琳决定趁着曼妮尚未决定归程之前，带着对方游览一下自己成长的那片密云之地。如同北京大多郊县，密云担任着二线京畿的清贵，并且作为国家生态风景区勉力调节北京的空气指数，只是大多时候只是杯水车薪。
　　驱车东北方向，穿过市区稠密的人流楼海，北四环渐渐消失在倒后镜。进入京承高速，杜琳高度紧张的集中力终于有所松动：驾照是一回事，陌生拥堵的四环路驾驶又是另一回事。倒不是逞强。机场归来的路上经过收费站，杜琳发现曼妮对于中国高速公路收费制度露出一种陌生的好奇，因为英国高速公路没有收费制度，曼妮现在工作的美国除了东部一些繁华城市大多高速公路同样免费。就算一点虚荣心作祟也罢，杜琳不想曼妮短暂的中国之旅了解到这一点。
　　接下来距离密云大概还有80公里的路程，只要不走错路，基本上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好在昨天堵车事件中深感日产汽车经济的空间利用率之后，杜琳立刻重新到租车公司办理了一辆宽敞的德产汽车租用合约，她可不想因为不当的驾驶姿势患上腰肌劳损。

　　带着无线耳麦坐在副驾驶座，曼妮一边与乔进行工作安排的越洋电话，忍受着乔无穷的美国式好奇——为什么不去问本人？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仿佛全神贯注驾驶的杜琳。曼妮觉得乔在提起杜琳时语气偶尔总会不经意间透露出服从性，回忆杜琳有时自然而然的主观肯定句说话方式，曼妮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了解杜琳，至少她不能理解这个对待心理医师执照毫不精心的家伙竟然如此在意合法驾驶这件事情，尽管不得不承认之前的立交桥很像一盘意大利面条。
　　西方社会的中产家庭基本都拥有汽车，百分之九十第一次手握方向盘的时间都在合法驾驶年龄以下，不同的只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监护人而已。曼妮当然也不例外，身材高挑的她十三岁已经能够驾驶自家的甲壳虫。虽然受雇私人心理诊所，但说实话曼妮对于心理学所知不多，即便现在也只在工作范围内略有了解。这与她的经历不无关联。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佛洛依德的心理学风靡美国，几乎比肩富兰克林--美元肖像人物的知名度。政治立场趋近美国的英格兰自然受到影响，人格结构理论被普遍认为近代心理学最大成就之一。但是对于立志医学的曼妮来说，佛洛依德的名字甚至远比不上达芬奇来的闪亮。
　　外科医师每一次手术都要与麻醉医师根据患者手术条件应用相对的麻醉药物和剂量，尽量减少病人痛苦和麻醉药依赖性。但是总有病人对于局部麻醉感到恐惧，盲目要求全身麻醉。事实上麻醉效果完全能够保证刀口局部神经感觉丧失，只是因为心理恐惧，心理幻觉给大脑错觉的指令，主导了生理感官。
　　曼妮微微扭转右手的手腕关节，那隐隐的滞痛感铭记着她人生记忆最灰暗的一天——
　　“深呼吸--怀特太太。我是你的主刀医师，我叫布莱尔·曼妮·琼斯。进行麻醉之前，我照例会再次向你重申一次手术的原因和风险。我将会切除你胃部的良性肿瘤，手术风险百分之二。但是我们发现你腹中的胎儿已经7周，考虑到麻醉药物会令胎儿大脑暂停发育，对胎儿的神经系统和大脑发育产生影响。建议使用横膈肌下方二十五公分局部麻醉——但是手术后期可能会因为麻醉效果不够回复痛感--当然我会尽力在麻醉时间内完成这个手术。”
　　“7周？宝宝？”那位胖胖的其貌不扬的妇人那一刻喃喃微笑，散发着母性的光辉，仿佛理所当然，她选择了局部麻醉。
　　然而意料之外却总是伴随情理之中发生，手术进行到缝合胃前壁阶段，麻醉效果终于无法抵挡疼痛的感知神经苏醒。那位怀特太太在疼痛的神经反射下醒来，潜意识本能的扭曲身体，疼痛的呻吟，五官狰狞。对此早有准备的辅助医师和护士很快做好应急准备工作，意外就在此时发生：本该牢牢固定患者的手术绑带忽然断裂；而此时辅助医师尚未对怀特太太做好心理援助。曼妮当机立断按住怀特太太挣脱手术绑带本能的想要拨开刀口的左手，将缝合工作交给助手。
　　手术尽管完成，但是曼妮持手术刀的右手腕却被怀特太太拉扯得严重骨折，无法继续外科医师的工作——
　　“怀特太太当时思维清晰，也已经有手术中麻醉效果消失的心理暗示。但是对于疼痛的脑神经条件反射是人类的第一本能。当麻醉效果消失，巨大的疼痛骤然传来，瞬间潜能力量挣断手术绑带，并且将等同疼痛的反射力量加注给你的手腕……我很遗憾！”
　　对于这起手术发生的意外事故，院方的行政发言耐人寻味，客观解释为心理因素和生理因素对于人类行为主导作用的主从关系这种自16世纪西方现代医学发展以来一直没能定论的学术争论。
　　事故最终病人受益前提顺利达成庭外和解，然而右手手腕扭转时隐隐酸痛的生理反射时刻提醒曼妮失去医师资格的打击，客观接受是一回事，主观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曼妮那时浅直的认为：所有心理意识都建立在生理意识的基础，意外正是因此而发生，麻醉剂因此普及，毒品因此流害。
　　最初得知杜琳就是雇佣自己的心理分析师，曼妮有种今天愚人节的啼笑皆非，她敢打赌，百分之九十的陌生人都会将自己和杜琳的身份混淆。相比“专业人士”这种严肃的社会职业形象，杜琳就像专业书籍旁边那碟抹茶蛋糕，那双桃花眼对着她总是轻而易举笑成弯月。
　　以往跳脱的人忽然正经严肃，即便无关心理学，习惯的落差依然令曼妮感到久违的不自在，此时才明白以往这位心理医师对于氛围调节怎样得心应手。
　　刚好途经路道交叉三角区域树立的中国书法风格的“密云欢迎你”巨大广告牌，相比北京钢筋混凝土的深色建筑，初春的绿意开始蔓延整个视野。那是一片标准的亚寒带针叶林，绵延相依的树冠形成峰峦的肤色，不及雨林妖娆丰满遮天蔽日，一派静谧优雅。
　　英国虽然属于温带海洋气候，国内森林植被依然无法跳出北半球的特点，密云矮山连绵的针叶林非常自然牵动曼妮对于伦敦的记忆，那些美好的、灰色的记忆。
　　曼妮决定缓解一下严肃的气氛：“这里就是‘很多的云’吗？。”
　　杜琳微微怔然，察觉自己用过“很多的云”对曼妮解释密云这个对于伦敦腔过于生僻的地名发音，不禁莞尔，随口回应一句：“Yah ! Too cloudy!”
　　曼妮还想期待下文，没想到对方的回答精简得近乎敷衍。微微恍然：对方似乎刚刚失恋，并且失恋的对象就是自己。“就我所知中国的待客之道似乎不只是‘观棋不语’？”
　　曼妮的中文语感很差，带着几乎扑鼻的伦敦腔。杜琳再次花了两秒钟反应曼妮那句花哨卷舌的伦敦腔发音的中国成语以及用在这句话里的意义，瞥过车窗外依然完全没有记忆连接的陌生环境：“我在波士顿生活了7年，北京的城市规划又太快，说实话……我现在不比你熟悉多少。”
　　闻言曼妮一阵无语，如果不是了解这个家伙回国的因由，几乎以为对方是那种盲目崇尚西方的华人移民：“就算客居波士顿，自己生长的地方总该关注一下吧！”
　　杜琳自从完成佛罗里达州监狱的心理案例分析论文，心理调节速度几乎成为本能，经由曼妮中途打断，因为陌生路况和近乡情怯产生的一点紧张感也就此一去不复返。思维重新活跃起来，杜琳恍然发现曼妮使用了两个并不常用的中文词组，习惯性口花花的强调：“哇哦！没想到你居然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和‘客居’！？虽然词义理解使用有点偏差，不过以你接触中文的时间，情有可原。”
　　曼妮暗暗好笑，明白这个家伙有时候的褒扬其实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惜这就是人性的盲点。
　　虽然“不耻下问”和“刨根问底”出自东方经纶，但在今天真正发扬这种治学风格的地方却在西方--几千年的礼仪教化，中国人的”面子建设”过于根深蒂固。面对曼妮那双明明白白写着疑问的蓝色眼瞳，杜琳决定用规正答案的方式解释两者的区别。“书面换成‘沉默是金’和‘留学’更贴切一点，口语用‘不出声’和‘居住’。”
　　曼妮小小比较了一下“沉默是金”和“观棋不语”两者的释义，微微点点头，心中却暗暗决定以后对中文浅尝即止。
　　杜琳很高兴曼妮对于中文的天分，人类择人成党的第一依据就是双方之间相同的联系，大约医者能医不自医，她没有察觉到自己这种留恋的情绪。自然更加没有察觉曼妮刚才瞬间表情流露出的心理活动。
　　“其实‘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要联系下文去理解，‘举手无悔大丈夫’。这两句话里的‘君子’和‘丈夫’大约相当于西方的‘绅士'；‘观棋不语’和‘落子无回’都是游戏规则，分别对应旁观者和参赛者。字面意义就是弈棋进行中旁观者不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干扰比赛结果，而参赛者每走一步棋子都不能更改。延伸意义可以用在所有对弈、比赛、辩论。属于心理学里的竞赛心理学范畴……”
　　曼妮原本掩饰对中文头痛的表情微微凝固，大约不到一秒便回复自然。或许离别将至，反而由眼及心看见深刻，往日青空烟雨百般防备，今宵寒秋艳阳几番难得。曼妮突然发觉，眼前这个性格跳脱的心理医师其实专业到“十句不离心理学”，只是对方对她难得正经，无关细节过多，反而忽略许多原本的轮廓。
　　视线落在杜琳不时看向车窗外寻找什么的眼神，曼妮微微恍惚：这个家伙说不定……其实很怕被拒绝！常常先准备了让自己拒绝的理由。
　　试图剖析杜琳心理表现的曼妮蓦然发觉，她的手术工具包中缺少一柄叫做心理学的手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