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蜀客

3、三

　　眨眼又是数月过去，石城，冷风扫过长街，行人匆匆来去，一名青衣少年站在街角，弯弯的眉毛极为灵动，比女子犹胜几分，他面前坐着个抱孩子的妇人，妇人衣着褴褛，满脸泪痕。

　　叶眉弯腰查看过孩子的病情，写下个药方递给那妇人：“虽说我开方子不要钱，但其中两味药有些贵……我也无能为力了。”

　　妇人面露绝望之色，怔怔地站了许久，脚步蹒跚地往回走。

　　叶眉忽然叫住她：“再过几天，济生铺不是会施舍些药材出来吗，到时早点去排队，或许能拿到。”

　　妇人想起这事，重新燃起希望：“正是，江墨雨公子是个大好人，多谢小大夫提醒我。”

　　听到这名字，叶眉没有说什么，垂了眼帘收拾东西。

　　这两年，她作为游医走南闯北，发现墨雨山庄的济生铺每隔些时候便会舍药给穷人，所以她才会认定江墨雨是好人，如果当初遇见这样的人，娘亲一定不会那么早就走了。

　　逃出来几个月，重新过上漂泊不定的生活，她时常会想起墨雨山庄的日子，和那个总是捉弄她又在背后画她的人，然而，他可以逗她，她却不能真陷进去，所以她又逃了。

　　叶眉背起包袱往城外走，打算随便找个破庙落脚歇息，不想没走出多远，就有一个人迎面跑来拉住她。

　　“小大夫，总算找到你了！”

　　叶眉打量那人：“你是……”

　　那人笑道：“小大夫忘记我了？幸亏有你的方子，指点我去济生铺取药，如今我家小儿的病已经好了。”

　　叶眉莞尔：“孩子没事就好，大哥不必客气。”

　　那人道：“我来找小大夫其实是有事，江公子病重，大夫都束手无策，我想小大夫医术高明，所以来找你。”

　　病重？叶眉心一跳：“哪个江公子？”

　　那人叹息：“就是江墨雨公子，若不是他的济生铺舍药，我家小儿的病也好不了，那么好的人……唉！”

　　叶眉急问：“他在哪里？”

　　“就在城里别苑。”

　　江墨雨来石城的原因不难猜测，听说柳家的镖局出了点事，跟石城官府有关，他这次是专程过来帮忙处理的，而这柳家，正是他那位定过婚的师妹柳落的娘家，他们成亲当日，柳落被血月教教主月华生抢走，这几乎算是夺妻之仇了，江湖上人人都以为江墨雨会和血月教拼个你死我活，哪知到头来他竟毫不在意，也没向柳家追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今日柳家遇上麻烦，柳落的丈夫是血月教教主，不好跟官府打交道，想来他正是知道这缘故，才会主动出面帮忙。

　　未婚妻跟别人跑了，一个男人非但不计较，还肯照顾她的娘家，谁能说他不是好人。

　　别苑的房间很清雅，陈设也很简单，中间隔帘挂起。

　　方才下人听说是大夫，什么都没问就将她请进来了，可见江墨雨的病真的很重。她迫不及待地询问病情，哪知丫鬟并不吐露半个字，只说看了就知道，匆匆将她领进房间就退下了。

　　叶眉心急如焚，进门就唤：“江墨雨？”

　　“叶小眉回来了。”江墨雨和衣半坐在床上，倚着床头笑看她。

　　见到他，叶眉先是愣，随即狐疑地打量他，面色正常，说话中气十足，不像有病的模样呢。

　　“你……不是病了吗？”

　　“病了，心疼得很。”他捂着胸，似乎很难受。

　　“好好的怎么会心疼！”叶眉紧张起来，忙过去替他把脉，问，“几时开始疼的？”

　　“知道你逃跑的时候，”江墨雨叹道，“我花八百两银子买个丫头，她居然一声不吭就逃跑了，我白白丢了银子，能不心疼么。”

　　叶眉反应过来，气得丢开他的手：“你骗我？”

　　“不骗你，你如何肯回来，”江墨雨掀开被子下床，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模样，“我家叶小眉心肠最好了。”

　　“谁是你家的！”

　　“你卖身给我了。”

　　叶眉哪里理他，赌气转身就走，哪知刚刚踏出门，旁边就有人影一闪，随即她只觉颈间一凉，低头看，竟是冰冷剑锋。

　　江墨雨察觉不对，变色：“小眉！”

　　这里是别苑，防守远不如墨雨山庄严密，加上江墨雨自己也是有名的高手，根本不惧刺客，在这方面自然就有所疏忽，想不到刺客会挑中叶眉下手。

　　那刺客是名年轻女子，身穿白衣，容貌美丽，只是满眼愤恨。

　　叶眉颤声问：“你做什么？”

　　女子不答，只是望着对面的江墨雨。

　　江墨雨迅速上前几步，随即又冷静下来，打量她：“是你。”

　　女子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喜色：“是我，你认出我了？”

　　江墨雨道：“之前那些事是你做的？”

　　“没错，谁叫她们接近你，我便划花了她们的脸！”女子咬了咬唇，“我知道，你喜欢的根本不是你师妹，你跟她定亲，是为了摆脱公主。”

　　江墨雨颔首，柔声道：“没错，但这与小眉无关，你先放了她。”

　　“谁说无关！”女子激动，“原来你惦记的人就是她！”

　　叶眉听得脸一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墨雨道：“你误会……”

　　“我没有误会！你天天画的人就是她！我从没见你亲手画过谁，你喜欢上她了！”女子手底用力，声音带着浓烈的恨意，“既然你只喜欢她，我就杀了她，再杀了你！”

　　剑锋划破皮肉，渗出血珠，叶眉疼得抽了口冷气，心知这女子定是爱江墨雨发狂了，也不敢再出声刺激她，惟有咬牙忍住，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

　　江墨雨目光一窒，不动声色地道：“你怕是误会了，我画她，是因为我天生有个毛病，看过别人的脸之后，转身没多久就会忘记，所以才会将见到的人画下来，时常看看，好让自己多记得些。”

　　此话一出，不只女子愣住，叶眉也怔住了。

　　女子惊疑：“世上哪有这种病？”

　　江墨雨叹了口气，道：“这种事说来别人都不信，自我记事起，常常最熟识的人对面走来，我却不认得，如今我连先父母长什么样都不清楚，便是对着他们的画像，也觉得陌生。”

　　“原来如此……”女子喃喃的。

　　见她信了，江墨雨含笑指着叶眉：“我画她，是因为她欠了我八百银子又逃了，这不是小数目，我当然要记得她，否则哪里讨银子去，所以你不必拿她出气。”

　　原来如此，这才是他画她的原因？叶眉呆了半日，垂眸，心头苦涩万分。

　　江墨雨耐心地问那女子：“你究竟是谁？”

　　女子全身一震：“你……当真不记得我？”

　　江墨雨摇头：“抱歉。”

　　女子俏脸煞白，瞬间如同失去了灵魂，叶眉都忍不住开始同情她了，对一个女子来说，被心上人忘记，简直是世上最残忍的事了。

　　她痴痴着望着他，摇头：“不记得？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见她失去防备，江墨雨哪会错过这大好时机，袖底手指轻弹。

　　手腕被硬物击中，女子惊觉，疼得低呼了声，长剑立时脱手，“当啷”落地。

　　同时落地的，还有一块碎裂的玉佩。

　　就这眨眼工夫，叶眉已被带走。

　　江墨雨长长地吐出口气，轻轻将叶眉推至身后，眼底闪过一丝歉意，轻声道：“这位姑娘，倘若你我果真见过面，不妨道来，或许我能记起。”

　　女子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半日，惨笑：“罢了，罢了！江墨雨，你既不记得我，我又何必记得你！”

　　话音落，她竟连剑也不要，转身掠走。

　　江墨雨望着那方向沉默许久，才转过身看叶眉：“小眉，没事吧？”

　　叶眉摇头：“没事，我走了。”

　　江墨雨伸臂拦住她：“叶小眉，你好意思总逃债？”

　　“我会挣钱还你。”

　　“我对你不好？为何要逃？”

　　叶眉心虚地别过脸：“谢谢你同情我，可是我喜欢欠钱，不喜欢欠人情。”

　　江墨雨看了她半晌，道：“这是我欠你的。”

　　叶眉听得一头雾水：“你欠我？”

　　江墨雨不答，双手扶住她的肩：“我方才没有骗她，我确实有那样的怪病。”

　　“我知道。”叶眉避开他的视线，心内自嘲，那幅画像原来只是一场误会，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作多情了。

　　江墨雨道：“但我早已学会听声音气息分辨人，我画你，并不是因为怕忘记，也不是因为银子。”

　　叶眉立即抬脸：“啊？”

　　江墨雨放开她，捂着胸道：“我这有病的人都没忘记你，你没病却不记得我，让人伤心呢。”

　　叶眉疑惑：“我认识你？”

　　江墨雨神秘地眨了下眼，转身就走：“你不记得，我就不告诉你。”

　　“喂！你说清楚！”叶眉忙追上去。

　　……

　　任她问个不停，江墨雨只顺着游廊朝前走，微笑。

　　十一年前，京城尚书府有位小公子，他天生患了种怪病，常受同族兄弟们嘲笑，终于忍不住独自离家出走了。就在他身无分文快要饿死时，一个小女孩把钱袋给了他，转身之后，他照样忘记了她的脸，却画下了那对弯弯的、极为特别的眉毛。

　　他回到家后，专程找了很多会画画的人，要他们走遍每个地方，把见到的每个人都画下来，只为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一对相同的眉毛。

　　多年后，他立足江湖，墨雨山庄名扬天下。

　　一次巧合之下，他又遇上了她，却已成了她的债主。

　　她忘记了当年的事，可是他没有，墨雨山庄要调查一个人很容易，他知道了她的过去，母亲病重离世，曾经被关进牢里，小小年纪流落江湖……他竟难以抑制那心疼的感觉。

　　她不知道，其实，她才是他今生最大的债主。

　　不过，她既然认为欠他钱，那就让她留下来慢慢还，反正她这一辈子也还不了，只能留在他身边了。

　　半个月后，百里之外的菩提庵里，一名女子垂眸跪在蒲团上，面容平静，任凭青丝一缕缕飘落。

　　多年前，一个少女在河边画画，遇上了一个俊美的少年。

　　他说他喜欢画，问少女愿不愿意为他画，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

　　天真的少女不知道他的谎言，她很认真地答应了他，整整五年，她走遍江湖，把见过的每个人都画了下来送给他。

　　惟独没有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