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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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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机场,已经夜了。也许刚下过小雨,地面的空气有些湿有些凉。
伍月站在出口处最显眼的地方,我快步走过去和她轻轻拥抱。她有些羞涩,全无平时口水多多的模样,在一起去取车的路上,我故意逗她说话,她这才渐渐恢复正常。
那部小小的红色嘉年华静静地等在停车场上,感觉如此亲切。
这部小车子还是当日我陪伍月去买的,伍月说:“啊,嘉年华,多美好。我喜欢这名字,希望开着它日日都是嘉年华。”
自伍月买了它,我可没少蹭来用,两年前离开时,也是伍月开着它来相送,这一晃,就已快两年没见了。
时光如梭,是的,离开这个城市就快要两年了。
深夜的机场大道明亮而寂寞地向远方延展去,有种熟悉安妥的感觉从心里慢慢漾出来,就仿佛自己不过是同以前一样,只是出个小差后又回到自己的地盘,那感觉是心里完全的放松——啊,终于又回到家了。
虽然,这个城市里,其实并没有我的家,现在没有,曾经,也没有。
它对我,也许拟托了家国;我对它,却只是个过客,在这里,耗尽了青春。
对,也许就是这样,我对这个城市的无尽眷恋,也许就是因为我曾在这里耗尽了我的青春。
离开这里以后,我变了。父母说我成熟了;小妹说:“大哥,你老了。”
是的,我老了。还是这样年轻的年龄,不知为什么就老了。我自己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这个变化,中间仿佛没有任何过度,仿佛就是发生在我离开这个城市的飞机上,在漫长的飞行中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人便已老了。
踏上加国土地的那个人,明明是我,又好像已经不是我。
我变成一个完全的老好人,孝顺父母溺爱弟妹友睦邻舍。我并没有外出做事,而是顺从父母的心愿,就在家里的农场里帮手。这让老爷子很满意之余又很诧异:那个从小倔强叛逆的大儿到哪里去了?
其实我只是无所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现在,几乎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都觉得无可无不可。
既然我都无所谓,那么,为什么不让自己亲近的人开心些?
只是每当在工作了一天之后,我总喜欢揣一瓶酒,躲进枫林,陷进吊在树间的网床里发呆。透过枫树枝叶的间隙看看天上的星星,或者,只是发呆。这时,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还在这个腔子里,但是,心里空空的。明明一切都在,我所拥有的一切,从来没有过的完整。
只好一口一口的烈酒灌了下去,用那一团烈火填充了这空虚。
经常就陷在吊床里睡着了,有时是小妹,有时是老妈,会过来唤醒我。
渐渐的,我有了些酒瘾,大家都知道,只瞒着老爷子。
老妈不是不着急的,我也不想让她操心。可是,我统共也只得这么一个去处,一个爱好。
今年二月底,就在要做枫糖的时候,伍月来了。她是跟着旅游团过来的,但两周的时间内,她全都泡在我们魁北克初春仍苦寒的农场里。
伍月性子活泼,又好奇,有了她,割枫汁熬枫糖的辛苦工作变成了一件很开心的游戏。
她每天一早就穿上踏雪板,积极地去看望那些钻着取汁孔的枫树们,并取回清甜纯净的枫树汁来,做为全家人早餐的饮料。
晚上,她陪我一起去雪野里散步发呆。那天,我取出酒瓶的时候,她突然也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递给我,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柔和而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直到我接下她手中的瓶子,替换下我的酒瓶。那瓶子里原来是枫汁,加热过的,并在她的怀中保持了温度,温热绵甜。我小口小口地喝下去,感觉虽然不像烈酒那样火热,却是无比的细密和熨贴,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夜里,叫人的身心都舒展开来。
她没说过劝我戒酒的话,但从那夜起,我的酒却也戒了。
天略转暖,枫树出汁的量大了起来,伍月兴兴头头地和大家一起拎着大桶来回取枫汁,烧火熬糖。熬枫糖要用木材火,伍月非要尝试一下,结果搞得工房里浓烟滚滚,大呼小叫,大家笑成一片。连一向不拘言笑的老爷子也被她逗乐了。
因为有她,我们熬出今年第一锅枫糖浆的时候,欢声顶沸。小妹教伍月把刚出锅的枫糖浆泼在洁白的雪地上,火热的糖浆泼散流溢,又被冰冷的白雪激冻凝固成一片星状的枫糖。
伍月用木块挟起了她做出的第一片枫糖块,喜孜孜地递到我面前,一定让我尝尝她亲手熬制的枫糖。
我看着她蹭着炭黑、沾着头发汗水,却兴奋得发光的面孔,突然有些心酸,有些怜惜。
我没伸手去接,就着她的手上尝了一口,有些软,有些脆,有些热,有些冰,还有枫糖那独特的绵密的甜。
伍月离开之前,我们订下了婚约。
这次我回来,就是要办理结婚的手续。我们已经商量好,婚后,伍月也会申请移居加国,先深造学业,再考虑以后的去向。这样的话,我们计划会搬到多伦多生活,我以为父母会反对,结果我想错了,他们对于有人肯要他们的老大难儿子,好像已经觉得非常幸运,对我们要搬出去生活竟一点异议也无。
我虽然一直是知道的,但突然真正领悟了父母对我的心。少年时的心结却在无意中打开。
父母慈颜在堂,手足友悌相爱,女友青梅竹马,这一时,我竟无一可憾,人生至此,也当满足了。
宵夜回来安置妥当已经夜半,累是累了,由于时差的缘故,我却睡不着。伍月一开始陪我聊天,但我实在不忍心看她那副极困倦而不自知的样子,便硬行打发她去休息了。
睡不着便睡不着吧,反正第二天也没什么安排。伍月的户口虽然已在申城,但我父母是老派人,一再交代在登记之前,一定要我先回家乡到伍月家正式拜见岳父岳母。这样的话,如果不想在家乡和申城之间窜来窜去,我们便只得先在家乡见父母,举行婚礼,然后才再回来申城办登记手续。不过,由于我时间充裕,行程安排地并不紧,伍月给我留了一周时间先在申城活动,一方面可以倒时差,另一方面可以让我访友探旧,笑言放我疯狂地过过最后的单身生活。
其实我走开了快两年,这边的关系多半已经淡了。算得上真正的朋友的人,无非还是那几个,倒是分散成天南地北的,都并不在这一处。不过,就着我的婚礼,大家已约好一聚,远在美国的伍日说,再忙再远,也会赶回参加宝贝妹妹和老友记的婚礼。
想到分别多年的老友们可以聚首,我愈发兴奋,更加没有一点睡意。
硬躺了一会儿,估计伍月已经入睡,我索性便爬起来上网看小说来杀时间。非常配合的是,伍月的小电居然根本没有关机,这个粗心的丫头,一准是赶着出门,什么都不顾得了。
不觉间窗外投来的光线渐渐加强,我长身向外看,东方的天际已是青灰发白,这城市的早晨,在淡淡的晨霭之中高楼林立,却显出一派端庄素雅,似乎没有一点尘俗的浮躁气息,完全不同于它白昼或夜晚时各自不同的暄嚣繁华。在这一刹那间,我非常迷惘,其实,我还是深爱着这个城市的吧?然而和她之间的维系却稀薄地像这早晨的光线,这么美,伸出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在伍月起床前,我悄悄地进厨房里找材料做了早餐。装作没看见她感动的神情,早餐后我收拾了碗碟自去厨房清洗。也许是哗哗的水流声掩住了她的脚步,当伍月从背后突然揽住我的腰时,突然得我有些吃惊,手中的碗竟脱手滑入池中,整个身子都觉得有些僵硬。我就这么呆呆地站着,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我对其间过程的感受却清晰到可以逐步解析,我能感觉到伍月把脸庞贴在我的脊背上,感觉到她柔和甜蜜的呼吸,感觉到她揽着我的手臂有一丝轻轻地颤动。
小月儿,我心里叹息,一缕柔情也从心底升起。我回转身,沾满洗洁精的双手架空,只用手臂环住她,低头望着她盈盈的双目,轻轻地吻上她的双唇。
没有人知道,做为未婚夫妻的我们,这是第一次有这样亲呢的行为。
也许,这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虽然深到骨肉相连,却也熟悉到相处的模式不容易有任何的改变。我和她,都表现的羞涩而笨拙。
等送伍月出了门,倦意却袭上来,我拉上窗帘开始补眠。
真是累了呢,这一觉十分黑甜,直到被电话铃震醒,我糊里糊涂地接听。
“还在睡吗?”话筒里伍月的声音别样的轻俏甜美,“快起来吃饭,懒猪。不然你晚上又睡不着了。”
我心里知道伍月说的是道理,然而倦意犹浓,放下电话就又迷迷糊糊地瞇着了。然而便仿佛睡得不稳。
朦胧中,好像听到一个清脆轻俏的女声道:“嗯,就是他。谢谢你,干的不错。”
然后又听到一个细微的嘈嘈切切的声音,却听不真切说得是什么。
那女声又轻笑道:“你放心,答应你的,我不会不给你。”
咦,难道伍月回来了?她请假不易,这周仍是要正常上班的。她在和谁说话?
我极力想睁开眼睛,然而困倦象胶水一般死死地粘住了眼皮。
斗争中,那声音突然近在身边,恶作剧式地大叫一声:“天亮了!起床了!”
而就在此刻,我也突然悟到这并不是伍月的声音,随着眼前大亮,我瞬时清醒过来,从沙发床上跳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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