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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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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睡非睡中,不知怎的,她已经飘然进了房间,坐在床边。月光透过花窗,照在床前的地上,她静坐在黑暗之中,但她身上似有些淡淡的光芒浮动,柔和地勾勒出她秀丽的身影和晶莹的面容。
恍惚中她便是戏中杜丽娘的模样,今夜的梦中,我可是那柳生梦梅吗?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目光的交流中,彼此都清楚地知道,不,她仍是玉锦屏,而我,也只是洛遇宁。
她轻叹,对我说:“忘了吧,忘了吧,一切不过是幻影。”
我惊疑,强辩道:“世上的有什么不是幻影?不,我不能忘!”但我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她亦没有。她握住我的手,似乎有什么从她柔腻温软的手心传导入我的手心,如冰凉的湖水一样平静地顺着我的手臂漫延过来,渐渐淹没了我。
这感觉是未知的、恐惧的,但在我心里,更为深重的却是莫名的悲伤。
她仿佛仍在不停地说:“洛,忘记吧。洛,忘记吧。”
我心里突然明白,她要我忘记的,就是这几天的美梦。
“从此时时春梦里,一生遗恨系心肠。”
这是“寻梦”一折戏中杜丽娘最后的下场诗,当时仿佛并没听见,此际忽然就在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现上来。不,我不愿意忘记,即便只是春梦无痕,枉生遗恨。
不,我不愿意!
情急中,一点幽蓝的光芒忽然在我眉间亮起,逼退了那已浸没我的冰凉的潮水。那幽蓝的光团我已经很熟悉,它的出现,叫我心安下来。但心里略一松懈,那蓝芒便减弱了,而潮水之势又复汹涌,伴随着她魔咒一般的呢喃:“洛,忘记吧,忘记吧,忘记吧……”
几次反复后我便发现,原来蓝芒的强弱是随着我的心念而变化,一强俱强。这一发现让我振奋,我集中心力,一遍接一遍地大喊着:“不,我不愿意!”
良久,那潮水之力逐渐削弱,我虽已精疲力竭,却仍然用尽全身的力量无声地呐喊着……突然心口一轻,我竟然喊出声来:“玉锦屏,我不愿意忘记!”
我坐在雕花床上茫然四顾,原来天已大亮了,而我胸口闷疼,梦中的挣扎尤有余悸。原来,这又是一场怪梦。
啊,好在,只是梦。
虽然已经梦醒,我却很不舒服,身子酸软,胸闷欲呕。但窗外大亮,估计时间已不早,我强撑着起来,梳洗了出房。外而阳光明朗,院落中的树木沐浴在阳光中伸展着枝叶,而树叶在清风的抚弄下沙沙响着,我精神不由一畅。
我和玉锦屏的房间被安排在小楼上,我凭栏向院中扫了一眼,就看见玉锦屏和小林已在天井的树下玩皮影了。两人都很专心盯着幕布上的影人,并没发现我的出现。
我下楼走近了去。
本以为是小林在教玉锦屏操作,走近才发现不是。玉锦屏手法娴熟,一个身着长袖舞衣的影人儿在她手下舞步婆娑,小林正屏息观看。那影人舞姬仿佛载歌载舞——歌其实是玉锦屏在轻轻哼着,曲调宛转,声音却细微,我也凝神静心才渐渐分辨出歌词来,却是极熟的:“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玉锦屏所唱的曲调很是清雅,然而清极之中又透出一种不尽的缠绵,别有一番伤心处,配合着影人的舞姿摇曳,在这青天白日之时,竟让人恍然若置身于江清月明之间,独自伤怀。
不一时曲终影住,而歌声在空气中尚若袅袅有痕,此一刻,大家皆沉静无语。余音散尽后,小林才喜道:“玉姐姐,想不到影人还能有这种舞法!我来试试,你看我学得可对。”
玉锦屏微笑,把位置让给小林,小林把影人舞了起来,竟有八分相似,玉锦屏又指点了几处,颌首称赞小林的颖悟。
小林更生了兴致,说要去多拿几个皮影出来,加上我,我们可以一起来合演一场皮影戏,然后便兴冲冲地去了。玉锦屏让我拿起影人的操作杆来,教我一些简单的技巧,却也就能上了手,虽然动作不免笨拙缓慢,但看起来还是挺可爱的。玉锦屏也操作了起来,与我同幕而戏,她的影人动作灵巧,专以戏弄欺负我的影人为事,我的影人奋起反抗,但终不能敌,只好抱头蹲下采取不抵抗政策,我俩不由同时哈哈大笑。
忽然,玉锦屏的笑声停住,脸上的笑意也渐消散。我顺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不知何时,廊下出现一个年轻男子——那人身穿着件白色的麻质衬衣、卡其裤,领口两粒钮扣没扣,衬衣领子随意翻开着,露出一片和脸庞脖颈一般均匀的小麦色的皮肤来;他两手都抄在裤袋中,不过就是那么随随便便地在廊下的阴影里站着,却已让人觉出无限的倜傥风流,目光不由便被他所吸引。虽然他脸上遮着一副大大的黑色墨镜,我却似乎感觉到他犀利的目光从我身上冷冷地扫过去,然后便迎上了玉锦屏望过去的视线。
片刻间,两人的目光相遇而凝结,仿佛一切都静止,在这和煦的夏日的上午,我却觉得这充满阳光的庭院里泛起了一阵凉意。
然而,玉锦屏已笑了,她笑着对那人说:“叔玉,你怎么也来了?”
玉锦屏为我们介绍,原来那人是方季玉的三哥,方叔玉。方季玉明朗大方,方叔玉的性格却大不相同,他很有礼貌,但那是种淡然而拒人千里之外的礼貌,他很少说话,脸上的墨镜也始终没取下来。我头巾气发作,便也淡淡的,而且,对他,我总有种怪怪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出现的方式,不知为何,让我十分不快。
方叔玉要去看视方家大院,玉锦屏让我一起过去,他似乎颇为不乐,但玉锦屏并不理会他,坚持等我同去。这让我心里舒服了许多。
小林这时也已经拿了皮影出来,我们和他道了别。小林颇有憾色,嘱我们早点回来,说也许还可以再一起玩皮影——这位小朋友下午晚些时候就要启程返校了。
方叔玉浏览方家大院时,玉锦屏自然要作陪,我一边工作,一边情不自禁地,总会用眼尾的余光探视他们所在的方向。没有我在旁边,方叔玉似乎一下活泼起来,他对玉锦屏态度亲昵,逼近玉锦屏小声讲大声笑,看起来完全没有一个绅士应有的社交礼仪。玉锦屏却还是她一贯的风范,谈笑间落落大方,而且不时以客气而疏远的身体语言,不着痕迹地避让开他过于亲密的接触――那甚至不如玉锦屏待我的亲切,我心里不由有些窍喜。
浏览后,方叔玉便匆匆离去了,玉锦屏送他离开,却许久没有返回。中午时,我才收到她一个短信,说她有事需要先一步离开阆中,嘱我完成后便可自行返回申城,之后再作联系。
我愣了一会儿,心里滋味复杂,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回了条:“知道了”,继续我的拍摄。经过这几日,我腹稿早成,不过半日就拍完了。而这时无趣得很,也不想再在阆城停留下去,下午竟赶上了和小林同一班车,一起返回成都。
在路上,小林总想和我谈起玉锦屏,但见我一问三不知,以为我推搪,便有些不高兴。其实,我何尝不在暗中郁闷,对于玉锦屏,我知道的实在是不多――不由想起牡丹亭作者序里的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许天下情事,盖莫如是吧。
小林毕竟是小孩子心性,恼了一阵儿,又笑嘻嘻和我聊起来。一会儿,他又问:“今天来找你们的人,可是你的兄弟?”
我一愣,问他:“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小林奇道:“不是么?你们俩个人看上去可是挺像的。”他拿出自己的墨镜硬是给我戴在脸上,左看右看,啧啧称奇:“真是很像。”
是么?他的样子和我相像么?今天我心里本来就像扎了一根小毛刺,肉眼看不见什么,却总觉得很怪异,情知有些不妥却无从着手;而小林的话,却让这根毛刺化成了一根最锐利的钢针,森然地高悬在心房之上,让一颗心不敢乱动,不敢乱想,而那闪亮的针尖上幽冷的光芒,早已晃得人心慌意乱。
到达申城时,又已是深夜。
我想起昨夜的怪梦,患得患失地盼望早早进入梦境,却久久不能入睡。又爬起来,从行囊中取出那张杜丽娘皮影,摆放在枕边。这次我很快睡着了,但,一觉醒来便已天光。
她,果真,未再入我梦。
睁开双眼,满怀怅惘。但我不愿自己再在曾经的怪诞的梦境上做无谓的揣度,跳起来冲个冷水澡,便开始处理和设计方家大院的上百张底片。
这一天,便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其间我打了无数个电话给她,她却一直没有开机。
一天,两天,三天,玉锦屏一直没有开机。
我打电话到花沐去,顾菲斯说:“玉董还没回过公司,如果您有什么事不妨留言,我会尽快转达她。另外,您的酬金请尽快过来结算一下吧。”
我将方家大院的所有照片设计成一本厚厚的纪念册,全是大幅深景,深深浅浅的黑与白还原了庭院最真实的色彩,而那些似乎永不会消退暗淡的颜色与光泽却又凝固着这庭院里过去曾经拥有的时光。光与影已能诉说所有的故事,在这本图册中,一白不留,一字不着。
也不再打电话,成品出来的第二天,我便抱着两大本册子,找上门去。
刚出电梯,便看见玉锦屏的背影一闪,进了花沐的大门。
我快步追过去,一进门,就看见她站在前台处,仍是一个背影对着门口。我心里一喜,刚想出声,却听见她向接待小姐询问:“请问这里有位玉锦屏小姐吗?”
我不禁一愣,正巧她转了半身过来,我这才看清楚,她,的确不是玉锦屏。
这位女郎,面容和身形竟和玉锦屏有七分相似,但她要比玉锦屏高挑些,长发一样是乌黑而亮泽的,但她是直发,如闪亮的黑色丝缎一样顺垂,飘然及腰。玉锦屏的美如果用羊脂白玉来形容,那这女郎的美便如水绿清澈的玻璃地老坑翡翠,明艳中带着几分含蓄和神秘。
像是像的,若不是我心急,也不应会错认。
接待小姐答道:“玉小姐是我们的董事长,但她今天不在公司,请问您和玉董有预约过吗?”
“没有……她不知道我来了,请问,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联络到她吗?”女郎有些失望。
接待小姐训练有素的答道:“这我不太清楚,我可以给您我们公司的电话,下次您来之前,可以事先和玉董预好时间;或者您可以告诉我您找玉董有什么事情,并留下联系方式,我见到她后可以转达并请她尽快联系您。”
“嗯,这样也好,你就告诉她,她的妹妹玉玲珑来找过她,让她尽快和我联系。”她一边说着一边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您是玉董的妹妹?”接待小姐明显半信半疑,欲言又止,大概在想,做妹妹的怎会不知道自己姐姐的地址和联络方式。
我倒是相信的,她的样貌就是证明,可是,我也找不到玉锦屏,便不多事。
“请您稍等片刻,我请玉董的助理来见您好吗?也许她可以更多地帮到您。”接待小姐迅速做了个不过不失的决定。
“好。”玉玲珑微笑,仪态大方,不是不像玉锦屏的。
我一直都在屏风这边,接待小姐看不到我,这时也过去打了招呼,反正我也是要找顾菲斯的,便同在大堂里等候。私心里,我未尝不是想听听,关于玉锦屏的去向,顾菲斯对玉玲珑会是什么样的说法。眼睛便不由向她好奇地看过去。
玉玲珑并不坐下等候,走去屏风前看那幅水墨牡丹图,又用手指轻轻地抚摸“花沐”那两个玉字。见我看向她,她也向我微微一笑。
我走过去,搭讪道:“这屏风十分美丽,牡丹图也很美。”
“您言下之意,是‘花沐’这名字不够美么?”女郎笑吟吟的,却回答了这样一句话,让我大跌眼镜――没想到这样一个仪态万千的美女,居然是个极促狭的。不过身为美女就是有些好处的,这样一句话,被她这么笑语盈盈地说出来,却并不会显现得冒失粗鲁,反而让人觉得顽皮可亲。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又狼狈又好笑,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花沐时对这公司名的腹诽,便决定也直接一些:“这名字的意境是很美的,不过,……”
“不过,实在不像个拍卖行的名字是吧?” 她又笑着抢过话去,“嘻嘻,我行我素,一看就知道是我七姐做的事了。嗯,这名字,我喜欢。”
我突然发现,玉玲珑与玉锦屏或者方季玉等人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她的笑容,她的笑容非常纯粹,仿佛是从心里生长开放出一朵花,自然自在,全然只是欢喜的表达,不杂一点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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