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女》刹那千想

5、第四章 是去是留

　　一阵悠长的鸡鸣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迟钝地转着脖子，印入眼帘的不过是这个小隔间的褐色墙板。我仍然没有回到现代社会，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却已经过了一天。我摸了摸脸，昨晚老太婆给我敷的草药变得干燥了，轻轻一碰就掉了下去。好安静，他们在做些什么呢？我拉开隔间的门，慢慢走着。

　　原来老夫妇很早就起床了，一碗碗热腾腾的粥摆到了小桌上，浓眉的男子和胖女人也早就入座。他见到我，就笑着说些什么，我还是老样子，静静地走开。我是不用急的，好好梳洗一番再说。

　　我对这个家的环境也渐渐熟悉了，便在木地板边缘坐下穿好木屐，走到厨房前的过道，取了瓢，从水缸里舀出一汪清水漱口。刷牙这种事，从此刻起便可忘了。我似乎在哪本书里看过，古人是用较小的树枝刷牙的，可我一点都不想尝试。我还有专用的毛巾，昨天洗澡用的那条，好好地挂在架子上，那是属于我的位置了。

　　洗了脸，回到内屋，他们一家人都在等着我，还没有动筷。我忽然有点感动。真的有点像在家里了，我忘了自己是个客人，就自然而然地坐到那个为我留出的空位上，捧起了一碗表面微凉的粥。老夫妇说了几句话，脸上都带着笑意，浓眉男子更不用说。我望了下胖女人，她只是稀里哗啦地喝粥，不过脸色比起昨天已经平和多了。

　　早餐的配菜只有一大碗黑豆，碗里搁了一把汤匙，供人各自取用。这黑豆泡在浆汁里，味道很咸，一小勺就够吃一碗粥了。这碗黑豆，大概能让这家人吃上一个月，谁叫他们如此节俭。我向来不喜欢喝粥，黑豆又难吃，勉强吃了一碗粥就作罢。老太婆仍然是劝我再吃一碗，我摇摇头，走开了。

　　说来也奇怪，我好像越发心安理得了，毫无缘由地接受了人家这么多好处，却什么事都没有做，脸皮厚得像无赖。我隐隐觉得这样下去始终不对，这家人不可能不求回报地收留我，他们本来就贫寒，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负担。我现在是女子。他们不会想把我抓去卖身吧？

　　一想到这里，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我又想到昨晚那男人看我的眼神，他应该不会害我。老太婆对我也很好，处处关怀入微，还把这么新的衣服，这么漂亮的木屐给我穿，还有那支发钗，虽然我拒绝了，可她想让我打扮的念头是有的。为什么呢？莫非……她想让我当她儿子的媳妇？是了，胖女人看着年纪比浓眉男子小，两人应该是兄妹关系，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可两个老人都银丝满鬓了。听说古人都成家得早，浓眉男子正值青壮年，却还没有家室。他长得朴实，模样不差，又人高马大的，究竟是因为家境不好娶不到老婆，还是有其他原因，我不得而知，我惟知道他对我有好感。好笑的是他是个不善表达的男人，我更是个听不懂任何言语的女人，相对无语。老太婆也晓得，她倒不嫌我痴呆，这般细心地对待我，是真的想凑合我和她儿子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急性。

　　我早该想到的，他们家徒四壁，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穿的衣服也打了补丁；可老太婆却慷慨地把这么漂亮的新衣服给我穿，肯定不是为了补偿我被胖女人毒打。这是她准备给未来媳妇的衣裳啊！木屐，梳子，发钗，已经是她所能给的最好的礼物。难怪我把发钗还给浓眉男子时，他们都是异样的神情。我又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问了我什么，我哪里晓得如何回应？可能就这样阴差阳错，老太婆以为我是答应了，我却懵然不知，只道他们热情好客。这下子可糟了，当真骑虎难下。

　　可怕。如果我身不由己嫁给了浓眉男子，那我岂不是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贫苦的生活，老来就像老太婆那样，满脸皱纹，皮肤瘪枯？真是想想都难受。

　　我昨天还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那本怪书令我几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我并没有失忆，有生以来所经历的事物仍然那么清晰，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又是那么格格不入。我想念以前的日子，一下午泡在图书馆里，读自己喜欢的书，没事逛逛花鸟市场，虽然总是看得多买得少。最起码，我有家，有我自己的小天地，日子虽然平淡，但我可以找到乐趣。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与时代脱节的人，同学们追逐的那些时髦东西，在我心中毫无份量。因为不合群，我朋友很少，可我并不自卑。这样的我忽然变成了女人，被送到了不明的时代，难道我能把过去的我当做死去了吗？不，我已不是我，但我还是我。我要以我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直到奇迹发生的一天。

　　再怎么样，我都绝不可能嫁给那男人。我是得离开这里了。越受他们的恩惠，只会令我心里更加愧疚，我到底无法为他们付出什么，连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口。但是不辞而别也是不好的。对，古人有跪拜行礼的习惯，虽说不知道这边有没有同样的风俗，但也没有更好的方式了。我走到老夫妇面前五体投地，拜了一拜，站起来对着浓眉男子又鞠了一躬，转身便走，不理身后传来的诧异声。

　　我心中坚决，快步走到木地板边缘，那双精致的木屐好好地摆着，而旁边尽是沾了污泥的草鞋。穿着木屐，我能走多长的路？可一向有洁癖的我，怎么都不肯穿别人穿过的草鞋。穿上了木屐，我又想到，我这一身衣服是这家人的珍藏，我应该还给他们的，我既不愿当浓眉男子的新娘，就没资格再穿这件衣裳。我该回去求他们送一套最破旧的衣服给我，送一双最肮脏的草鞋给我，怎能因为洁癖，还霸占着不属于我的东西？

　　可是我刚才拜也拜过了，再回去也不自然，浓眉男子也追了过来。罢了，我急急忙忙走出屋外，看他要怎么拦我。如果他强迫我，我是一定要反抗的。怀着悲愤的心，我头也不回，一直出了院子，他只是紧紧跟随。他越是不阻拦我，我走得越慌乱；我走上了山坡，也不管多高多陡，可我才爬了没几步，脚下一歪便摔倒了，穿着木屐原本就不适合爬坡。浓眉男子连忙扶起了我，我一赌气推开了他，还想再爬上去，不料脚踝一阵剧痛，刚才的一摔扭到脚了。女人的身体怎么这么没用呢？这下我别说爬坡，走路都要一瘸一拐。

　　浓眉男子也看出我受伤了，他背向我蹲在地上，招了招手。我怎能让他背啊？我是要远远地离开他，免得一不小心变成了他的娘子。我不理他，忍痛向上爬，可没两下便痛呼一声，软倒在地。忽然我整个人悬空了。是他抱起了我的身子，我陷在他怀里，贴着他宽阔的胸襟，只感到心脏突突乱跳。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么霸道地把我横抱起来，莫非他想侵犯我？我拼命摇头，他像是会了意，把我轻轻地放下了。逃也逃不过的，我睁大了眼睛看他想怎么着。他脱掉了我一双木屐，用手拎着，却又背对我蹲下去，双手向后做好了准备背我的动作。我是走不动了，他又这么坚持，无奈之下，我只好伏到他背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可是我大腿张不开，内裙实在紧身。我想了想，只好伸手探入长衫下摆，将裙子挽到腰部，再伏下去。我的动作又轻又快，他应该不会察觉，可这样未免太大胆了。这世界的女人既然不穿内裤，会不会也作风开放？男人们呢？正胡思乱想，他已背起了我，一步又一步，很稳健地下了坡，向他家走去。如此一来，我这次出走就全盘失败了，最后还是乖乖的被他背回家。身体的重心倾移到他身上，胸部不由自主地紧贴着他厚实的后背，为何感觉如此亲密？我脸上发烧，干脆就闭上了眼睛，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回到屋里，老夫妇见我被他们儿子背回来了，两人都笑得绽开了花。浓眉男人说了什么，轻轻把我放下来，老太婆赶紧就凑过来扶我，让我躺到木地板上，又冲着老头子嚷了几声。一家人好像如临大敌的样子，浓眉男子找来了枕头，老头子找来了一罐褐色的水，里面泡着黑黑的东西，应该是药酒吧。他们动作好迅速，一转眼，老太婆就抓起我的小腿，抹上药酒使劲地揉。我痛得唔唔几声，心想这家人的小题大做还真要命。

　　忍过了痛，我躺下休息，趁着这工夫，老太婆又拿了草药给我敷脸。见我流了汗，她还坐在我身旁，拿扇子为我扇风，实在比我妈妈还心疼我。我心里感动，想要离开的念头已淡了半分。他们是不会强迫我做什么的了，在为将来做好打算之前，我暂时就住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