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相似》罗小勒

4、长官元步

　　他们走过石子路，又走过土路，才来到了天女山脚下。那里有一块平地，杂草丛生，唯有一棵生长多年的白果树，立在当中。说来也怪，平莱偌大的地方，连同四周环绕的山，不乏良木佳才，但偏偏没有一棵银杏。有段时间，大家听说有人高价收银杏叶，也动过栽种的心思，但不知是水土还是气温不和，竟没有一棵成活。因而，山脚下这仅有的白果树不仅珍贵，而且当地人都相信，它是有几分灵性的。

　　这棵树和它周围生着杂草的平地，便是阿莱家早年置下的私产了。

　　此番谈事，本来只需要和买家讨价还价一番，但是阿莱头一回独立为母亲办事（宋青青自然不会像孙慧一样干预她的想法和决策），不免想做得更漂亮些。在决定卖地前，弄清对方的意图和地产的价值很是必要，而买地的汉人自然不会交出自己的底牌，倒是不愿迁出的孤儿院值得一探。

　　当阿莱她们看见孤儿院外荆棘缠绕的篱墙、积满青苔的碎砖路时，便知道此处并不像她们在西鸣常见的那类公共机构，随时欢迎着外人的来访。相反，平莱仅有的这座孤儿院更愿意将自己打扮成一座封闭的场所。而且，它也确实简陋，泥巴糊的墙面，顶子一半是年代陈旧的瓦，另一半干脆用茅草凑合。

　　阿莱难得地轻柔，走上前去拍了几下门，但一点应答也没有。她趴在木门上侧耳听，里面隐隐有人声，只没有人来应门。心里疑惑着，手上又加了力气，并客气地喊道：“请问有人吗？”里面的人声似乎大了点，但还是没有人来开门。何华也走上前去，与她一起喊，不过他用的是土语。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来了个妇人，阿莱定睛一看，正是昨日与他们纠缠的人之一。心想可算找对了。

　　那妇人自然也认出了他们，也是讶然，捂口道：“真是对不住了，我们还以为是那些催我们搬家的恶人。”

　　奇怪的是，说话间，她并不把阿莱她们往门内迎，倒是自己出了身来，把门扉在身后掩了。她为难地回身看了一眼，又对阿莱和宋青青说：“对不住两位妹子了，我们院长不喜欢见汉人……不对，是不喜欢见生人。”她又补充：“她今天身子不大舒服……”

　　可真不是个好借口。

　　阿莱讽刺道：“我听说‘仁者见仁佛者见佛’，心中有病，也只能见病人了。”何华开始也有些不忿，不过已将脾气压下来，又劝解道：“我们小老板虽然是为这块地而来，但是并非唯利是图之人。还请这位大姐将我们的意思转告给院长。”

　　话已说的如此客气，那位大姐的身子却纹丝不动。不过她的眼里已充满了犹疑和担心。她略带着点苦色向几位告罪道：“院长的性子……是有些执拗的。但你们相信，她绝不是坏人。我们能够支撑下来，也全仰仗她。我、我、我会慢慢劝说她。她倒不是针对你们，唉，叫我怎么说好呢。”她似乎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一脸的皱纹越发扭曲起来，几乎要哭了。

　　何华最见不得人哭，又要拿软语来安慰她。阿莱却当机立断地插话进来，她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的，不见便不见吧。”说罢转身要走。那那女人却冲上来拉住她的袖子，急吼吼地说道：“小老板，算我求你，你发个慈心吧。不要信那些汉人，呃，那些买地人的话，他们眼里只有钱。”宋青青站在阿莱边上，不解道：“也不能跟你们院长谈，也不能跟买地人谈。我们就白白走这一趟吗？”那女人神情有些萧索，无奈地对何华说道：“去找长官吧，他是个公道人。”

　　阿莱从孤儿院出来，惹了一身不甘和疑惑，脚步便不知不觉快了许多，不多时便走到平莱的主道上，身旁尽是来往的行人、自行车、摩托车，以及夹在其中动弹不得小汽车和敞着门窗的客车。何华和宋青青在她身后对视一笑，赶了上来。阿莱发狠道：“不去，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看看我的样子，很凶神恶煞么？连门都不让进。”何华看着她怒气满面的样子，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她。旁边倒有个不会看脸色的小贩，腆着脸凑上来，用带口音的汉语说道：“香烟、香烟，上好的香烟。再多烦恼，一口也全忘掉。”宋青青想起自己监护人的身份，上前拦到：“她还小，怎么能抽烟。”那小贩不依不饶：“便是不吸，闻闻也是好的。怎么样，便宜卖了，五元两包。”

　　旁边的一个青年女子听了嗤笑道：“又在卖那存了不知多少年的烟卷呢。不知今日晒干没有，好几冬的寒气呐，抽烟的别被熏死便好了。”那小贩一下子急了：“我卖烟，与你何干？你家守不住茶园，还不让别人发财不成。”说罢，又向何华道：“小哥，看你面善，不如我再便宜些，五元三包。”那青年女子哪里肯罢休，嘴里又骂骂咧咧。小贩眼见生也做不成了，干脆放开了嗓门与她对吼。他们身后的茶叶店里出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帮忙，愈吵愈烈，推推搡搡地大有打架之势。旁边其他做生意的也纷纷凑了过来，不知是在看热闹还是劝架。何华忙把宋青青和阿莱拖了出来，从小巷子走了，临走前，阿莱看见旁边的鸡笼子被踢翻了，飞出了两只红冠的大公鸡，把那小贩被推掉的烟卷给啄了。她看的有趣，几乎不愿意走了，向何华问道：“咱们看看那两只鸡，是更精神呢还是被熏死呢。”何华不理她，和宋青青两人一人一边硬是把她拖走了。

　　走到僻静处，阿莱叹了一口气。何华看了她一眼，突然说道：“既然没事了，和我一起去看一个朋友吧。”她们便随着何华，在纤细错杂的巷子里走了好一会儿，又回到主道，来到一个大院子外。院子没有门，只有个小孩儿坐在那里，用手掰栗子吃。

　　看不出来何华瘦瘦高高的，力气倒是很大，一下子把那个小孩抱在手中，问道：“你家叔叔呢？”

　　小孩专注地吃着栗子，随口答道：“在正屋呢，有人找他。”何华听罢，回头向宋青青和阿莱一笑，带他们走到西屋。宋青青想：这样不问自来，一定是很熟悉的朋友吧。

　　他们几个坐下，何华又亲自去取了点热水泡茶给她们喝，阿莱虽然不太懂茶，但是也觉得此茶清香四溢，入口后似一股清气自胸腔中生起。除了茶水，旁边还有些晒干的肉脯、萝卜作小食，阿莱忍不住捻起几块尝了尝，略微咸了一点。何华在一旁笑她，原来那是搭其他米面吃的。

　　正屋和西屋只一墙之隔，开始时传来的人声很小，他们也不认真去听。这会儿突然变大起来，又由不得他们不听了。

　　纷纷杂杂的土语传来，他们自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其中一个男声大声嚷嚷，格外突出；另一个女声也不遑多让。

　　听音色竟是刚刚在当街吵闹的香烟贩和茶叶商。何华积极地翻译给她们听：“听那女人说是那香烟贩的父亲骗了她婆家的钱，不过听那男人说他家里也有苦衷。看来是件难断的官司了。”阿莱轻声说：“怎么难断了，既是骗钱，就该还钱。天经地义，香烟贩不是好人。”何华只摇头不语。此时又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出现了。

　　光听音色，便叫人如沐春风，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在这个声音出现后，争吵的声音也小下去许多。又过了一会儿，一场硝烟竟是消散于无。阿莱和宋青青嘴上不说，心里也有点佩服那个声音的主人，忙问何华，他的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何华只闭嘴不提。阿莱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没等她走出去，那声音的主人自己已走到西屋，向何华打招呼了。

　　人如其声，宋青青心里评价道。他是个高大的汉子，宽肩，浓眉。何华热情地与他问好，又向阿莱和宋青青介绍到：“这是我的好朋友，元步，也是这里的长官。”元步走向前向她们问好，阿莱躲开去，向何华讽刺道：“你倒是会骗人，我说不见，你兜兜转转又把我弄过来了。”

　　宋青青自不理她和何华胡搅蛮缠的官司。她对刚刚那两人的纷争更有兴致。客气地向元步打听。元步试图简单地解释：“卷谈，便是那个小贩的爸爸，和卖茶叶的单家原是远亲。后来卷家自己开厂做香烟，便游说单家将一块极好的地改种了烟草，谁知原先说好收购香烟的人跑了，两家都赔了不少钱。卷家自己更是几乎倾家荡产，现在就靠卷谈的儿子卷策出来卖些存货度日了。”宋青青咋舌道：“卷家也很不幸，单家怎么还不依不饶的。”

　　元步摇摇头说：“也是有原因的，那个女人的公公，身体本来就有些老毛病。被老亲戚坑了这笔生意，急火攻心，竟一下子去了。”情节突然转折，引得阿莱也无心气何华诓她的事情，凑过来听。她道：“两家确实都有错，各打五十大板。”宋青青推她：“又不是古代，打什么板子？还是听长官说说怎么调解的。”

　　元步被两位少女盯着看，稍稍有点别扭地移过眼神，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就是让元策以后卖烟别让单家人看见。”阿莱开始想，这算什么法子。可自己一时竟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后来他们又问孤儿院那块地的事，元步也并没有偏袒院长，反而让他们稍微等等。他这样解释：“时间久了，自然可见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