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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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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清醒后,任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再安眠。半睡半醒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完全提不起精神。
值得高兴的是,清晨起床时,雨终于停了。
懒洋洋的破空而出,熹微晨光下,满园枝叶上还盛着大颗大颗滚圆的水珠,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们,长得益发茁壮,放眼望去姹紫嫣红,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两日前,前方传回捷报,说扼守雁门关的杨家军力战辽敌,不仅狠挫辽军锐气,且将他们逼退关外。皇帝对此极为嘉许,杨家军业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估计明后日便能抵达京城。捷报里还说杨五郎少年英勇,三战三败辽军将领,威武的不得了。
此消息一经传回,满城轰动。大街小巷人人乐道,连三岁小儿也会学着说书人的模样,摇头晃脑道上一句:“话说那一日……”
天子脚下,漫是热闹兴旺。哪怕边关战事连连,对于老百姓来说,也不及为眼下的生活奔波劳碌来的真实。
迎面走过两个姑娘,娇羞的视线一直婉转的流连在身边的六哥身上,细瞧眉如远黛,眸似秋水,顾盼间,流转万种风情。
大宋民风豁达,没有规定说女子就得待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以来来往往有不少的未出阁少女。大二三哥俱已成家,自捷报传回后,杨家的门槛已经快要被上门为五哥说媒的婆子们踏破了。
私心认为,几个哥哥固然长得都不赖,但最合我审美的还要属身旁这个六哥,张扬与沉静这两种极致的美在他身上发挥得可谓是淋漓尽致,他笑起来的时候,张扬跳脱,沉静的时候便如画中遗世独立的谪仙,温润而又美好。
他转头看我,金色日光镀了一身,映出眸底那一丝隐约的悲悯情绪,不是单独针对某一个人,那是他一惯就有的,我有时常常在想,是不是像他们这类人,往往胸怀天下,大义之前,儿女情长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就比如现在,他不会不知道自己正是那些充满敬仰艳羡的目光的焦点,可他可以很漠然的无视,坦然地坚持自己所要坚持的东西。
那该是怎样的一副胸襟呢?
“怎么了?想什么呢?”他伸手一弹我额头。
我愣愣地:“啊?”
他无奈的摇头:“你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了,叫你,你也不理。”
刻意忽略掉那股蔓延在心底如烟云般淡薄的惆怅,我眯起眼微笑,从斜挎的小布包里拿了几个板栗给他。
他接过去,三两下剥开一个,一抬眼看到什么,又全部塞回我手里,眼里前动着慧黠的光芒,像嘱咐小狗一样的嘱咐我:“你去醉云轩等我,记着,别乱跑啊。”
醉云轩位于汴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是一家集住宿、茶肆和美食于一身的综合性营业场所。服务上乘,价钱自然也是极贵的。不过二哥于那老板有恩,是以每次光顾价格方面都能打个对折。我慢悠悠晃进去时,大堂里三三两两坐了几桌客人。其中,靠门的一桌客人分外显眼,四个人,每人手边都放着兵器,六寸宽的大刀,三尺长的青锋,其中一人手边是一对双锏。四人各不言语,一碗接着一碗坐在那儿喝酒。我站在门口,想起这样一句话,无论是哪儿,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是啊,即便是天子脚下也不会例外的。只是朝廷与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而醉云轩自开业以来因光顾的多是达官显贵,文人骚客,江湖人基本不会踏进这里。
他们的存在导致整个醉云轩里的气氛都有些压抑,往来忙碌的伙计们皆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惹得他们不高兴,生出点不必要的事端来。柜台前拨算盘的掌柜也心不在焉地不时扫一眼那桌客人,目光切切,一副恨不能快点把他们送走的神情。
我抬脚迈进去。有机灵的伙计赶忙上前:“哟,八姑娘。今个怎么就你一个人?六公子、七公子呢?”
来得多,和他们也不算陌生,我随口应道:“六哥晚些再来。”
话音未落,便觉有几股森冷视线如芒刺在背,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跳,并不是他们长得有多可怕,大约三四十的年纪,眉宇间深深印刻了岁月的沧桑,染了酒意的双眼混浊迷蒙,闪着未经掩饰的嗜血寒光,只一眼就令我生出一种自己是刀俎上待宰鱼肉的错觉。他们瞥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神色没有半分起伏。
“八姑娘?”店伙计疑惑地盯着我。
我暗暗换了口气,假装镇定:“给我来一壶君山银针。”
醉云轩二楼是雅间,比一楼清静许多,二哥平日常会来此与朋友聚会,久而久之,便有一间单独记在了他的名下,价格么,自然是对半开的。我趴在窗框上向下张望,看了好几个来回,都没有找到六哥的身影。正气馁中,敲门声响起。
“进来。”
店伙计端了只乌木托盘推门进来:“八姑娘点的可是君山银针么?”
“嗯。”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五颜六色穿流不息,煞是好看。
伙计又道,“掌柜的还以为是听错了。”回头,看到他从茶几里取出一只杯子,谄媚地笑着,“八姑娘可有眼光了,这可是新进的一批茶叶,数量不多,姑娘若是晚几日来恐就没有了。”
茶水倾倒时,杯口一团白雾腾空而起,琉璃般透明的杯子里,橙黄茶水中一根根如羽毛般的茶叶悬空飞舞,片刻,齐崭地竖立在茶面下。
我盯着那些茶叶,挑眉:“哦?可比龙井还珍贵呢?”
他摇摇头:“倒也不是,只是今年君山银针收成不是很好,故而比较稀少。”
“哦。”杯壁有些烫手,只能两手并用,左手指尖托着杯底,将杯面的茶水吹凉一点,迫不及待浅啜了一口,清甜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肚子,齿颊间芳香经久不散。
伙计道了声慢用转身退出屋去。
窗外爆发起一阵喝彩声,我捧着茶杯探出头去。只见街东稍宽阔的地方,有几个江湖艺人扯着场子在耍把势,其中现红装的女子动作利索干练,在黑衣同伴的协助下爬上高高的云梯,下腰,劈叉做各种高难度动作,以那为圆心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不少人,不少被挤在外围的小孩子被大人举起驮在肩膀上面,满是新奇兴奋地拍着小手。
头顶天空日光驱散阴霾,清澈蔚蓝,没有一丝浮絮。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饭铺、茶馆、古玩、典当,等等。
清平世界,红尘吵嚷,岁月安好。
不知不觉一杯茶已见底,正欲回身添上,不经意瞥见近处一卖糖葫芦的小厮,面前站着一对父女,女娃儿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父亲将其抱起来,女娃咯咯咯地笑着,小手在红艳艳的糖葫芦串里挑选。淡金日光跳跃在这对父女的身上,勾勒出温暖柔美的弧度。莫名地就有些鼻酸,我的记忆始于六岁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如同她这样小的时候,爹肯定也像那位父亲一样的抱过我,穿梭于闹市,想要什么就给我买什么,只是我不记得了。印象里的这七年,父亲是很忙碌的,往来于朝堂、战场以及军营和家里,而其中在家的时间是最少的。如此简单而又平凡的幸福对于杨家的孩子来说,是一种奢侈——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所以我打从心底恨死了那些好战的辽人。
普天之下,有多少像杨家这样,本可以合乐美满却因为战争而被迫与家人分开的家庭,又有多少孤魂从此再也无法回归故土,只剩妻儿老小辗转在尘世中饱经风霜呢。而造成这一切一切的,只是因为辽人那颗意欲开疆扩土的狼子野心。我不明白,人的脚就那么点大,所占之地不过方寸,为何偏要去惦念另一片自己到不了的土地呢?各自相安无事不好么?
空气里飘来各色小吃的香味,我的视线随着那对父女渐渐飘远。人流中,依稀还能看见小女娃把玩着买下的那根糖葫芦时小脸上荡漾着的明媚笑容。我叹口气,放下茶杯。静谧中,忽然一声响动,把我吓了一跳,差点打翻杯子。一抬头,一片玄青色直逼近前,“唔——”掌心的硬茧擦过唇畔,一声惊呼就被堵了回去。
右手下意识地探进袖子里,握住那个打麿光滑,纹路流畅的手柄,正欲反抗,惊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五官俊秀,一张脸却苍白如纸,左眼下爬着一道新添的但已剥落了硬痂的伤疤,大约有食指两根关节那样的长段,为清秀风雅的一张脸平添了几分粗矿之气,倒是很符合那些所谓的江湖人。他看着我,声音压得低低的:“嘘~别怕。”微微眯起的双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幽幽的,像极了某种会在月圆时爬上山巅发出骇人叫声的群居动物。我握着匕首的右手松了松,又再次握紧。
门外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下,有人轻轻敲门,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摒着呼吸看到门板上映出一个浅淡人影,好一会儿,那个人影一晃,消失了,门外的脚步声又由近至远。
呼——放下心来,正想呼气,惊觉口鼻都被捂着。
“抱歉。”男人的声音低沉,像刻意压抑着什么。他的手一离开,我如获新生,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正要瞪他,就见他身子微晃,后退两步跌坐到了凳子上。
“喂,你怎么了?”
他抬眼,虚弱的笑笑:“多谢。”见我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也重重喘了口气,“无妨的,迷药而已。”
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只是中了迷药,但他这副样子却叫我害怕,脑海中陡然浮现楼下那桌带刀剑的客人,刚才门外的人会是他们吗?那样冷酷嗜血的目光,被他们追杀的话,这个人,应该是个好人吧!
他侧目瞥了眼茶壶:“可否烦请姑娘替在下倒一杯茶?”一字一句,他说得吃力,我听着也觉得难受,连连点头,倒茶时却从未有过的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倒了一杯,还差点打翻,他没有动,我想了想,端起喂到他嘴边,他略略抬眸,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就着我的手满饮了此杯。然后缓了片刻,终于恢复了一些,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瓷瓶,费力地拔去瓶塞,倒出一颗晶莹黝黑的药丸,略一皱眉,丢进嘴里咕嘟咽下去。
我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他:“你是谁啊?刚才那些人,是你的仇家吗?”
他似是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嗯。”
不咸不淡的一个字却令我哑了半天,第一个问题,就这么给忽略过去了?!
他闭着眼睛,半倚在桌子上,脸色渐渐好转过来。我坐在一旁,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心里总想问点什么,可一想起他那声不冷不热的嗯,就觉得问什么都显得唐突。我自尴尬了半天,他却好像睡着了,很久,才终于睁开眼睛:“喝多伤身,何况你还只是个小姑娘。”
提着茶壶续茶的动作蓦地一滞,杯口腾起的白雾像天边翻涌的云海,隔着白雾,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黑白分明,笑意清浅,但还是像极了那种凶狠残暴的群居动物。于是我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他眼睛,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像极了……狼?”
狼啊——
明知凶残,明明害怕,却还是渴望一见的动物。
尽管它是辽人的图腾,是辽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守护神,虽然很讨厌辽人,但对狼却仅仅只是畏惧和向往。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闪躲,纤长羽睫扫过我手掌,软软,痒痒的:“哦?你见过?”
我愣了一下,半天没能回答。
根本没见过的动物,我为什么会如此肯定像呢?
静默中,手掌下,羽睫轻颤似要睁开,我一惊,像被突然燃烧的明火烫到,嗖地将手缩回来,背在身后,轻轻的,握成拳头。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声音轻缓:“没见过吗?”
“……!”
他接着说:“如果你不害怕的话,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倏地抬头,正撞上他盈满笑意的双眼,“就当是我报答姑娘今日的相救之恩罢。”
他的话半真半假,以后,哪有那么多以后,他日街头大约我们也认不出对方,只是擦肩而过罢了,心里微微有些伤感,明面上却连连摇头:“不害怕不害怕。”
他大概想不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竟然会对狼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失笑道:“好。”
我乐呵呵地给他倒了杯茶,自己则因喝茶太多跑出去找茅厕了。回来时,雅间里已静悄悄的了,满城喧嚣仿佛都只是淡淡的背景,红木桌上两只碧玉琉璃杯,杯中茶水微凉,那个玄青衣袍的俊美少年,依稀只是幻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