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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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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晴川第一次见到慕容晨的时候是大三那年的暑假。
她清晨从新加坡起飞,晌午时分抵达国际机场,四个半小时的航程,并不算久,但她却已落得满身疲惫。
离新的前一夜,她窝在友人的房间里,迟迟不肯入睡,怔怔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一夜无语。
凌晨四点半的时候,她起身,带好行李,打的去机场。
友人看她半晌,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只能叹一口气。
晴川微笑,倾身抱住她,十分用力地,在她耳边低声道谢,谢她陪她这一夜。
的士奔驰在静谧的清晨,AYE上灯光稀落,她忽然有了些许睡意,司机笑问:“小姑娘回国度假?”
她睡意顿消,看向一脸慈祥的司机叔叔,笑答:“是呢。”
觉得腿有些痛,不自在地挪挪,大腿处一阵酸痛。
晴川苦笑。
真是讨厌极了大学宿舍这种制度。
每年回国过寒暑假,都得找地方寄放行李。
收拾了一天行李,几年的磨练,她一个人也能提着几十公斤重的行李上上下下,只是事后总免不得一身疼痛。
晴川转过头去望窗外的树。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细密密地,打在车窗上,路上越发地安静,只听得汽车轮胎在路上撵过“沙沙”的细响声。
她瞟了一眼司机的速度表,不过八十码,感觉却像在国内高速上跑一百一十码。
车载音响忽然响起一曲琵琶,晴川先是笑:“叔叔你喜欢听琵琶?”
然后她怔住。
《送我一支玫瑰花》。
一瞬间,连神经都在疼痛。
她勉强抑制住眼里的泪水,司机大叔却已然看到,问:“想家?”
晴川勾起唇角:“是啊。想家。”
司机大叔在安慰她,晴川却已听不到。
忍不住扭头看向后面,一棵棵树渐渐远去。
晴川的心底,某个人正以每小时八十码的速度离她远去。
她抹抹泪,忽地又笑。
失恋呢。
晴川翘起唇角。
她爱他,可惜他却偏偏不爱她。
残忍地一拖再拖,终于还是说:“对不起,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
晴川奇怪自己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简简单单说不爱多好。
她望向他,笑得可爱:“我明白。”
他还有一大堆话要说,却被晴川的目光噎在肚子里。
她异常平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目光分明穿透他的脑子看穿他的想法。
晴川一上机便开始昏昏沉沉地睡觉。
空姐派早餐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叫醒她。
然而晴川睡得并不安稳,反反复复地梦见那一首《送我一支玫瑰花》,那一首唯一让她听着就会想哭的曲子。
晴川觉得奇怪。
不是应该伤心吗?难过吗?不是应该恨他吗?
可是她却记不得一点有关他的事。
翻来覆去只有那一首《送我一支玫瑰花》。
下了飞机,过海关的时候又因为笔记本电脑的问题,耽误良久。
海关人员义正言辞地教训着她时,晴川想哭。
过去二十二个年头里,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疲累。
后来她终于过了关,接机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一出去,便看见双亲温暖的脸。
晴川只能微笑着呼唤一声“爸爸妈妈”,便再没语言。
车子过了绕城高速,季爸爸说:“几个叔叔都等着你,今天晚上一起吃顿饭。”
晴川本来打望着车窗外,听着这话回过头来,苦笑:“要不要赶这么急?”她今天的心情,实在不适宜见客。
季妈妈笑着拍了她的手臂一下:“你这孩子,每次你回来,几个叔叔都抢着请你吃饭,怎么还这么说话?”
晴川顿时无语。
硬生生地被戳中软肋。
她在酒店见到几位叔叔阿姨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宽大的长T恤和一条牛仔短裤。
她回国向来不带衣服,今天乘飞机图方便穿了这么一身,临时说要吃饭,连可换的衣服都没有,便只能这么来了。
晴川笑着一一招呼过后,才看到今天的重点。
几位叔叔阿姨都是见过很多次的,多出来年龄相仿的两男一女到是从来未曾见过。
晴川隐隐猜到,笑着在一位男生旁边的空椅上坐下,食指抵住脸颊,眼波盈盈:“这几位是叔叔阿姨们的孩子吧,闻名已久了。”
目光一一扫过,她俏皮地道:“让我猜猜,慕容晨,赵寒,顾琳。”挨着点过去,看到他们眼里乍现的光芒,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禁笑起来。
晴川想,多好,她还能笑。
大人们也都跟着笑起来。
顾叔叔说:“晴川就是聪明。”
晴川饮口茶,茶杯遮住她打量的目光。
心里暗自叹息。
可惜了。慕容晨赵寒顾琳都是容貌端正、气质不错的人,若能早二十年认识,能有几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晴川那个时候特别迷青梅竹马的小说。
然而这些大人却硬生生地掐断了这个可能性。
他们相交了几十年,却到现在才想起该让他们的孩子见见面。
眼角的余光瞄到慕容晨和赵寒两人有说有笑。
晴川的心思开始乱转,她脑子直觉的反应是,这两个能不能凑成一对?
晴川虽然不是同人女,但她各种乱七八糟的书都看,受耽美文的影响不可谓不深。
这样想着她不由地笑起来。
坐她旁边的慕容晨转过头来,讶异地望着她。
晴川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复又扬起,缓缓放下茶杯:“讲件事给你们听吧。我第一次见到慕容叔叔呢,我爸跟我讲叫慕叔叔。我叫了好些年的慕叔叔,才知道慕叔叔原来是姓慕容的。我爸非得把人家的姓拆开来叫,听听,老慕,叫得多难听。”
满桌的人都笑,眼睛望向季爸爸。
季爸爸瞪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晴川却只嘻嘻笑。
慕容晨凑趣:“幸好你没有叫我慕哥哥。”被晴川这样一讲,他也觉得把姓拆开来叫真的很难听。
晴川偏头看他,眼里闪着疑惑的光:“怎么你比我大吗?”
他们两人一同转头去看自己的妈妈。
季妈妈和慕容妈妈对了下日期,结果居然是慕容晨小几天。
晴川笑吟吟地:“原来你小,慕容弟弟。”
慕容晨做个求饶的姿势:“打个商量,慕容,或者是晨,弟弟两个字就省了吧。”
晴川此刻对弟弟两个字也是过敏得很,随口说了出来,便觉得浑身一阵不自在,叫她想起某个人,也是比她小。
这时便顺势道:“慕容好了,晨应该留给你女朋友叫的。”
慕容叔叔笑着接上话:“你们几个都不小了啊,怎么还没交男女朋友呢?”
晴川知道说错话了,伸筷子挟了只基围虾,装作专心剥虾的样子,耳朵听到几个人都否认,她又忽然起了坏心,抬头笑:“怕是有也不会告诉你啊,慕容叔叔。”
她暗示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慕容晨。
慕容晨哭笑不得地看着陷他于不义的女子,连着摇手否认。
晴川冲他一笑,乐滋滋地吃着基围虾。
顾叔叔端起酒杯来向他们示意:“我敬你们一杯吧。这样,到底有没有现在不论,明年十一,都带着人回来。这是命令,不得上诉。”
晴川想,十一她肯定不在国内。
于是只笑嘻嘻地,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果汁。
赵寒拍拍慕容晨的肩膀,笑道:“糟糕了啊,到时候没找到可怎么办?”
慕容晨也笑:“那到时候我们两人一起回来。”
晴川差点把果汁喷出来。
顾琳说:“怎么你们两个打算上演断臂山啊?”
晴川偷眼去望大人们,见他们都没什么反应,想他们大概没看过断臂山,于是松了口气。
顾琳一语出口,也察觉不妥,悄悄吐了吐舌头,竖起食指,做个噤声的手势。
赵寒和慕容晨只相视笑笑。
晴川又挟了只基围虾,正在剥,听得慕容阿姨说:“小晨,帮晴川剥下虾。你是男孩子,别坐在一边看女孩子自己动手。”
晴川汗颜,不好意思要别人替她剥,便急忙摇头说不用。
慕容晨却从她手上抽走那只虾,笑道:“我来吧。你剥的方法不对。”顺手递了张湿纸巾给晴川,“擦擦手。”
晴川盯住那张纸巾半晌,才慢吞吞地接过,道了声谢,仔仔细细地擦了手。
心里头暗赞慕容妈妈的教育真好。
抬眼一看,面前的碗里已经堆满了剥好的基围虾。
晴川吓一跳,再一望盘里,空空如也。
她骇然地转过头望向慕容晨,小声道:“慕容,你也不用全剥给我吧?”
慕容晨只笑不语,目光温暖地看着她。
顾琳笑着招呼服务生替晴川的杯中添上果汁,对晴川说:“晴川你喜欢吃就多吃一点。”
赵寒端过蘸碟放在晴川面前:“晴川你慢慢吃。”
晴川怔住。
怎么忽然间自己好像只有几岁一般。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哎呀,明明我不是最小的,怎么都这么照顾我?”
笑意盈盈地伸筷挟基围虾,蘸上汁,一口咬上去,满嘴生香,不只是基围虾的味道,还有浓浓的情意在里面。
晴川心头一热,唇角带笑。
这世上美好的事情这么多,哪轮得到为一个男人伤心难过?
后来晴川背着行囊一个人去了凤凰。
季爸爸季妈妈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晴川笑着安慰:“没事。我有同学在怀化,她会陪我一起去。”
骗得爸爸妈妈同意,她却并没有和同学一起去,而是孤身一人去了她向往已久的地方。
晴川喜欢一切古老的东西。
保留下来的古城本就不多,晴川去过阆中古城,在古城中悠悠转了一日,最后爬上锦屏山,从上俯看下去,入目只见得灰扑扑的瓦片,晴川的脑子只余空白,什么也想不到。
凤凰古城她闻名已久,在沱江大桥上望见吊脚楼,脚下踩着的是幽幽碧水,水草柔软地在水中摇动,晴川呼吸着带着湿气的空气,不由得笑开来。
在凤凰第二次见到慕容晨着实让晴川感到意外。
她在沱江客栈住下,不忙着去游玩,先去吃饭。
翻了翻菜单,晴川觉得口水都要泛出来了,什么都想吃。
老板见她犹豫不决,便笑道:“不如和那桌男生搭伙,怎么样?他们人多,可以多点几道菜。”
晴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一见便笑起来,应道:“好啊。”
背起背包走过去,拍拍其中一个男生的肩,笑吟吟地开口:“慕容。”
慕容晨应声回头,讶异地站起身来:“晴川。”
晴川微笑:“跟你们搭个伙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慕容晨示意老板添张凳子。
同来的男生笑着起哄:“慕容晨,这位美女是你的谁啊?”
晴川笑嘻嘻地:“慕容是我弟弟。”
“哦。”男生们拖长了声调,似笑非笑地瞟向慕容晨。
慕容晨眼光一闪,伸手轻轻压住晴川的肩,笑道:“晴川你可不是我姐姐啊。”
晴川转头看他,目光有点诧异。
慕容晨静静地看她,目光坚持。
晴川心头漏跳一拍,别过脸去:“好吧,不是就不是。”拿过菜单,“我点菜,可以吗?”
她征询地望向其他男生,见他们都点头,便点了几个菜,看他们没有意见,便向老板点点头。
晴川问:“慕容,你怎么会来凤凰?”
慕容晨笑,反问她:“晴川,你怎么会来凤凰?”
晴川想自己是问了傻话,笑了一笑。
慕容晨见晴川一人,不免有些担心:“晴川你一个人来?”
晴川笑着点头。
慕容晨皱了皱眉:“晴川你一个女孩子,也不找个人陪着,怎么就跑这么远呢?”
晴川偷偷吐舌,慕容比她爸妈还啰嗦。
一边的男生们都笑得七倒八歪的。
慕容晨想想:“晴川你跟我们一起去玩。”
晴川瞠目,连连摇头:“不用了吧。”
慕容晨径直取过她的手机,输入一串号码,等自己的手机响起来,便按断,还给晴川,一锤定音:“就这样。”他狡猾地望向晴川,“不然我打电话回去找季叔叔。”
晴川被威胁了。
想想也没什么不好,便只笑:“慕容,你像个管家婆。”
慕容晨抿唇,只低头一笑,盯住晴川,盯得她心里微微发毛,抬头不自在地笑:“慕容,你看什么?”
慕容晨微笑:“没有。”替她挟了块烧鸡,“吃吧。”
晴川心里不得其解,总觉得慕容的态度有些奇怪。
吃过饭,晴川想去沱江边看看。
慕容陪着她。
晴川本就是顽皮的性子,见了清幽幽的水,便不走了,调皮地在江边戏水,苗家女划着船从旁经过,晴川叫住她,笑着拜托她划船带他们走一程。
这里的人都很和气,苗家女笑着应了。
晴川拉着慕容上船去,坐在船头,沿着沱江,顺水漂去。
晴川忽然笑:“慕容,我记得你跟我读的一所高中,是不是?”
慕容晨有几分讶异:“你记得?”他和晴川同届不同班。
晴川转眼去看他,手撑住下巴,想起知道他的理由,便不由得笑:“那时候知道你的名字,是因为你和我们班一个女生的名字总是连在一起。不过倒真没想到,你居然是慕容叔叔的儿子。”
慕容晨啼笑皆非,因为这种理由被记住,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他眼望着沱江水,慢慢地说:“晴川,我却早就知道你是季叔叔的女儿。我早就见过你。”
晴川讶然,疑惑地看他。
慕容晨却不说话了,伸手出去搅着沱江水,感觉到流水从手指滑过,冰冰凉凉。
晴川久久地望着他,然后忽地一笑:“慕容,你今天说话好奇怪。”
她望向江边的吊脚楼,美得活色生香。
两个人都静了下来。
天边流云飘过,天色渐渐暗下来,苗女送他们回来时的码头。
晴川和慕容顺着江边慢慢走着,有人提着许愿灯走过,晴川笑着抬头看慕容:“我们买许愿灯放吧。”
慕容晨微笑,掏钱买了两盏,晴川也不跟他抢着付钱,接过一盏许愿灯,踱向水边。
慕容晨忽然伸手拉住晴川的手腕,低声说:“晴川,在我许愿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晴川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轻轻地问,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晴川,你有男朋友吗?”
晴川摇头。
慕容展颜一笑:“那好。我许愿了。”
他闭上眼,默念着,然后放手让许愿灯随水漂去。
晴川默默地看着他,忽然笑:“慕容,你没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慕容晨亦笑:“那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
晴川叹气,问:“慕容,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慕容晨笑:“那重要吗?”
晴川也笑:“不重要。”
的确不重要。
第二日晴川跟那群男孩一起去了茶龙洞苗寨。
路况不好,山路十八弯绕来绕去,又陡又峭,晴川很少走山路,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慕容晨本来在她身后,见她的脸被太阳晒得泛红,取上头上帽子,替晴川戴好,右手伸出去:“来,我拉你。”
晴川看他一眼,抬手整了整帽子,才伸手给他:“走吧。”
慕容晨一碰到她的手,便紧紧握住。
晴川的手被握得生疼,却只是低头抿了抿唇。
有慕容晨带着,她便走得轻松很多,晴川忽然笑道:“慕容,其实你是个好人。”
慕容晨敏感地看她一眼:“晴川,这句话好像一般是拒绝人的时候用的。”
晴川忍不住叹口气:“慕容,你分明听得很明白。”
慕容晨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听懂。”
晴川低头笑。
心里叹气。
慕容,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多好。
她说:“慕容,其实我有喜欢的人。”
晴川不想说这句话的,那个她曾经喜欢的人,早已在心里离她远去。
慕容晨满不在乎地笑笑,紧了紧握她的手:“我说过那不重要。”
晴川沉默。
石板路一阶阶,粗糙的石头,翠绿的野草,晴川遥遥望见苗寨簇拥如花朵般的房屋。
耳边隐隐有水声,抬头一看,小溪般的水流从山下落下,幽幽冷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晴川笑:“哇,未到苗寨先闻山音。”
慕容晨不语,只低头看看相握的手,唇角隐隐勾起微笑。
晴川把一切都先抛之脑后,痛痛快快地去游玩。
他们在凤凰呆了一个礼拜。
原本晴川也没打算呆这么久,但和慕容晨一起,到是把凤凰的每个角落都踏踏实实地丈量了一次。
晴川说:“慕容,我一定会记得你的。”
她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这么痛快,这么毫无保留地愉悦。
慕容晨只是笑。
晴川怔怔地望住他,半晌,才悠悠叹气,正色道:“慕容,我们之间不会有未来。”
终于还是避不过要讲得如此清楚明白,通透得连她的心都在隐隐地痛。
“隔得太远了,没有保证。”
飞机都要飞四个半小时。
慕容晨笑,手指绕上她的长发:“那么晴川,我许你一个未来,如何?”
晴川不懂他的意思,慕容却不肯再多说。
后来,晴川假期结束,飞回新加坡。
每每想起,总疑心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又是一年仲夏。
晴川正在工作,忽然手机响,慕容晨清清爽爽的声音:“晴川。”
晴川一时怔住。
那个号码,是本地的号码。
慕容考取了新加坡的研究生。
他说:“晴川,我许了你一个未来,我来实现。”
晴川展颜。
原来如此。
紧紧扣住他的十指,晴川问:“慕容,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慕容晨笑:“你十六岁,在班会上唱天黑黑,我从窗边走过。”
原来那么早。
晴川低眉一笑。
不是青梅竹马,也是一个故事。